抬起脚来走路

每次出门前，在门口的镜子前审视一眼自己的脸，合上慌张的嘴，涂上口红，花也被我的心急火燎撞落了几只花瓣。

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在鞋柜里找一双鞋。

往往这个时候，预约的车已经停在了家门口，如果司机等了太久，他会依靠在车门上，缠绕手臂，交叉双腿，故作悠闲。我从玻璃门望出去，那股悠闲更是一道催命符，不得不赶紧为孤独依旧的脚后跟，提上一双合适的鞋。

慌忙之中，容易穿错鞋，也会走路发出巨响，格格嗒嗒，那响声简直就是在通知四座——这人要迟到了，这人真慌张。打小我就这样，一心急，走路就容易出错，毛毛躁躁，走着走着摔倒，或者鞋掉了，现在小腿上还刻着好几块疤。

上幼儿园有段时间我就想学坏，在家太老实，太蔫儿，憋了一肚子反叛，见着幼儿园里会吐口水、会吹口哨、假装睡午觉的小孩就激动，觉得她们特别帅气。跟一小伙伴染上坏毛病，看他走路的时候喜欢拖地，我也拖地，光滑的水泥地上被我们弹奏出吱吱唧唧的怪声，怪声怪气都让小孩傻乐。我拖地的时候，心里特别舒坦，总觉得自己脚下威风凛凛，拖拖沓沓，天不怕地不怕。

有回外公来接我放学，本来要去逛护城河公园的，还能跳进充气的大猩猩肚子里打滚，不料在路上，看见我慢悠悠拖着地，差点被他暴打一顿。外公很少喝斥我，那天把眉一横，冷峻地高声说，“以后，抬起脚来走路。”

我以为是他心疼给我买的皮鞋，赶紧抬脚扭腿，夸赞皮鞋质量好，又说喜欢鞋子。“既然喜欢，更要知道爱惜。”外公说，“今天骂你，不是外公心疼鞋子，是要你知道，拖着鞋子走路的人，走不远，命运受阻。”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块手帕，为我擦掉鞋尖上的灰。

“命运受阻”，当时这话我哪里听得懂，只觉得脚尖受阻，走路特累，但只要是听大人扯到“命”，便觉得玄乎，像听到大灰狼一样害怕。

外公虽然自小读私塾，也接受了不少西式教育，可在我印象中总是痴迷卜卦算命。每次到他家，他总是拿出几个铜钱，铜钱已经被摸的光滑，透着陈旧的黄铜色，中间黑，外圈锃亮，显得很古老，显得很有权威感。他让我两手紧握，含住铜钱，摇骰子一样晃一晃，掷了铜钱到桌子上，一面阴，一面阳。外公用提前准备好的毛笔，蘸了墨，在纸上一顿画，横线长长短短，又翻开自己那本破旧的《周易》。很快就开始写起书法，有模有样，为我解卦，解析得有声有色。

其实我一个小孩没什么需要讯问的事情，每次得到的答案也都八九不离十，一般就说能考上大学，被文曲星青睐，有贵人相助，获福欢欣等上卦。卜卦环节，俨然外公每次都要插播的保留节目，就像看春晚一定会见到冯巩一样。算完之后，他就把这一摊的器物收起来，更显得珍贵和难得。

不管迷信还是心疼鞋子，我的身上又多背负了一条规矩——“抬起脚来走路。”不光是这么要求我，家里每个人都得遵循。在外公这里，走路可不是前脚放后脚前这么简单。我有时只顾脚下，他又会说，“走路还要抬起头。”为了走路抬起头，必须谨言慎行，因为外公还信奉“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的人，走路抬不起头。”

他还说，“飘出我的眼帘，也得好好走路。”言下之意，不光要在外公眼皮之下好好表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要稳稳妥妥地走路。

听说外公看人走路还看出了门道。当年有个青年才俊追求他的小女儿，来家里做客，两手没少拎礼物，巧言令色。人出门的时候，外公默默跟了出去，观察了一会儿回来说，“这人我看不行，走路不但外八，而且头顶不稳，一定心比天高，办事不牢。”外婆抱怨，哪有看人看走路的。外公执拗，坚决不同意小女同他交往，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又挑了这人一些毛病。

后来听说，这个人不多久就辞掉稳定工作，到处串门联系人，做钢铁买卖的生意，其实就是空手套白狼，找到下家找上家，有了下家找上家，据说这个行业特别暴利。刚开始他发了横财，大肆挥霍，没多久钱花完了。国家不允许私下倒卖了，没有积蓄，他一贫如洗，精神也萎靡不振。

也有不棒打鸳鸯的时候，比如我爸妈谈恋爱的时候，外公又偷偷摸摸地跟踪，明察秋毫，跑回来满意地说，“两个人步履一致，步履一致。”

回忆小时候帮着外公做家务，别的做不来，总能擦擦桌子，摆摆鞋子，把他的鞋子翻过来看，鞋底都是对称的，穿得也爱惜。读大学的时候，妈妈来我寝室，每双鞋翻过来一看，有的左右跟高低都不同，可见我走路时两条腿用力不均。我不但被按在中医那里，咔咔一震乱响，正了骨，似乎脖子也长长了一点。又花了点时间，改掉了跷二郎腿的习惯，我调整坐姿，走路更是要挺胸抬头，绝不能拖鞋子，仿佛走路也变得神气了，导致后来别人对我的第一印象是——走路像个骄傲的小公鸡。

外公的迷信也不能怪他，他小时候被一瞎子神婆摸过，说他命太硬，此生要经历三大痛：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外公父母去世很早，我外婆去世很早，舅舅是她们唯一的儿子，也在外公70岁的时候去世了。舅舅葬礼结束，他才第一次说起这个预言，放声痛哭，不能自已，“怎么全都说中了呢？！”之前他含着这个秘密，那么不吉利的预言，就怕说出来会灵验，此刻他终于可以不管斯文和体面，放肆咒骂命运对自己的捉弄，发泄所有不满。

都说人老先老腿，放暑假回家陪外公，发现他腿脚大不如从前。小时候课本上的《背影》，每个人朗读了无数次，“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放到自己身上，终于体会到了从走路姿势上看到亲人骤然老去的伤害和无能为力。

外公年轻的时候走路，一身浩然正气，如今走路彻底不利索了，身子很沉，但是他还是每天坚持出门，决不憋在家里。人活着，就要坚持走下去，能够走路，是活着的人最美的事情。

夏天炎热，我们透过外公白色的背心，发现他后背脊柱旁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圆球，每个人都被吓坏了。外公说自己早就看过医生了，这个肉球是良性的，不碍事，他反倒是觉得身体是一个完整的循环，人到了他这个岁数不要轻易挨刀子、做手术。他自我体系非常强大，很难被人说服。外公去世的时候85岁，走的时候还背着这个球，跟这个球一点关系也没有。

后来我去了许多不同城市，就像小时候外公给我卜卦算出来的一样——我会去很多很远的地方。无论去了哪里，我都喜欢在这个城市的街道走一走，用我最自在的步调。我会根据本地人的步行速度感受到这里的气质，如果人们行走的速度大大超过我，说明这里生活节奏太快，大家太慌张，并不适合宜居；如果周围人的步调都慢过我，又说明这个城市也容纳不了自己的理想抱负，只能当作休假的地方。

外公不在的这些年，彻底不在他眼皮底下走路，要怎么走全靠自己。天南海北，各走四方，每个人到底能走多远，走得顺不顺，谁又能真的知道呢？

这些年，我渐渐懂了他的处世态度：对于很多地方，我们只是一个过客，究竟以怎样的姿态走过，也很重要。走进图书馆、美术馆要静悄悄；路过谈话的人，不要打断人家，不要引起注意；做正事的时候，走路要昂首挺胸。不要轻易跟走路鬼鬼祟祟的人交朋友，做了亏心事的人才走路不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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