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故事1

箱子 一 民国二十年，二月早春，春寒料峭，天刚蒙蒙亮，小城里走路的人们裹紧身上的棉布衣服，呼出团团白气。范掌柜擦擦桌子，吩咐跑堂先把酒温上，赶紧把俩手揣进袖筒钻到柜台后边坐下，心想：老啦，不抗冻了。 “今儿早上凉啊，”熟识的常客老李缩着身进了屋，“我说，门外那叫花子赖在你这多久了？”范掌柜笑着说：“可有些日子了。”老李也嘿嘿笑了一声：“您这是积德行善啊，给我来仨牛肉包子。” 老李说的这个叫花子，是十九年初冬来的，算来在这已有三四个月了，起初，范掌柜只道叫花腿脚疲惫，在店旁边大柳树下歇息，过两天就自己走了。范掌柜人善良，不时拿馒头和汤菜给叫花吃，后来看叫花衣衫单薄，还给他送了自己的旧袄。一来二去，范掌柜认为自己也算有小恩于叫花，于是有一天就问叫花叫什么，叫花不答话，家在哪，叫花不答话，范掌柜也不多想，转头回店里算账去了。 叫花子中等个头，乌黑的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上面满是尘土。那叫花眼神倒是不凡，里面是少有的坚毅和锐利。不知是冻的还是天生，他颧骨附近遍布血丝，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脸颊干瘪，向内凹陷，黑里透着紫红，就像干瘪的红薯。除了吃饭从未张开过的嘴抿成一条线，像脸上一道普通的沟壑。刚来时他周身与别的叫花子大同小异，青棉布衣服破破烂烂，裤腿还短了半截，露出通红的脚腕。 而这叫花子手里却提着个箱子。那箱子一看就经了不少岁月，有见识的客人告诉过范掌柜，那箱子裹的皮料子是上好的，有韧性，经年累月也不开裂。范掌柜自己也看的到，那口箱子上还镶着朵铜花，虽然起了些铜绿。叫花子夜里睡觉，也把那箱子紧紧搂着。 后来，送了多少饭菜，问了叫花多少话，范掌柜也不记得了，只是叫花一次也没答过，范掌柜只好作罢：“既然你不说名字，我且叫你箱子吧。” 从此，饭馆的常客们常见到范掌柜拿着饭菜出门，喊声：“箱子啊！”，那叫花就起身过来接碗筷，弯腰无声地唱个喏再回去坐下。刚开始时，客人们有的不明白，养个叫花子干嘛，而熟识范掌柜的，都知道这人施舍叫花子，真是因为胸怀善心。 且不说别人，饭馆里的青年厨子全心支持范掌柜，只因范掌柜有恩于他。十几年前厨子小的时候长在富裕家庭，父亲是个北洋军官，可后来军阀混战，刺客进了他家宅邸。娘歇斯底里地推他走，他跑出来，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流浪了很久很久。一天夜里，他饿得不行，闻着香味，进了范掌柜的店。当时范掌柜给他倒了茶，让他坐下，看他可怜，又吩咐做了饭菜，问了他的身世，叹了口气，就安排他去后厨打下手，后来渐渐学了厨艺，范掌柜看他悟性好，送他去北平广和居学习，学成回来，做得一手好菜，后来赶上大师傅大病，从此他便接过了厨刀铁釜，做了掌勺。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范掌柜为人和善仗义，想的又周到，店里菜谱全味道好，在城里越来越有名气，饭点店里常常人满为患。范掌柜又欣喜又担心，欣喜的自然是生意红火，担心的是生怕客人多了照顾不周，或者远道而来的客人进不来店，让人家失望。于是范掌柜终于在民国十七年秋天扩建了大堂，修了二楼，请名家写了匾，在外一看恢宏了不少。范掌柜的店打扩建完，声名大振，不少路过小城的达官贵人也到这来吃饭。 这天晚上，店里留了几张桌子，邯郸皮影大师史林去进京演出归来，路上经过小城，听说范掌柜店里的菜地道，打算晚上酉时带着班子到店里吃饭，于是写了信让徒弟告诉了范掌柜。范掌柜大喜，因为他爱听戏看戏，早些年看过皮影戏，大为震撼——王侯将相、将军美人、渔樵耕读……在光影白幕间全然活了过来！什么时候看、在哪看范掌柜已全不记得，只记得那梦一般朦胧的光影和婉转悠扬的乐声。这些年范掌柜忙于生意，去看戏的愿望只能埋在心里，若是有名家名角在近前演出，范掌柜心里就痒痒，史林是近些年炙手可热的皮影大师，此番大师光临，范掌柜自然喜不自胜。于是，范掌柜当时就跟送信的少年说：“久仰史老板大名，小人在此恭候史老板，老板一到，小人必出门相迎！” 下午申时，范掌柜就派了腿脚快的伙计到附近看着，好及时出去迎接史林老板，酉时初刻，伙计气喘吁吁的回来对范掌柜说：“掌柜的，来…来了。”范掌柜赶紧套上新棉衣，仔细理理领口袖口出门去接史林到来。 范掌柜刚出门不远，远看着一队车马走近了，伙计在旁说：“掌柜的，这就是史老板的班子了。”范掌柜笑容满面道：“好，好！” 待马脚停住，从中间一车上跳下来个少年，把脚蹬扳开，一个头戴裘帽身穿锦面蓝袄的高大男子，由少年搀扶着下了车。那人身高六尺，身强体壮，面如玉雕，即便在月光下也看得出白白静静，卧蚕眉下，两只眼炯炯有神，忠厚善良中带着些许凌厉和傲气，眼角上的皱纹，也像精心刻上的。范掌柜心里喜欢：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气宇不凡，想来定是史老板了。 不错，此人正是名震九州的邯郸皮影大师史林。 二 “范掌柜，在下史林，久闻您店里菜香酒醇，特来拜访。”史老板下了车走过来，笑着恭恭敬敬地向范老板说道。范掌柜大喜：“史老板年轻有为，皮影戏唱得天下无双，如今光临敝店，小人不胜荣幸啊！快请进店，老头儿我今天要向史老板把酒请教！”两人大笑，并肩朝店门走去。 行到门口，史林目光锁在道旁，眉头一皱，短促地倒吸口气：“嘶？” 范掌柜见状疑惑不解：史老板看见什么了？随史林视线看去，箱子正蜷着身子靠在柳树下打瞌睡，怀里还抱着那口铜花皮箱。 范掌柜身边的小伙计见了心想：坏了，史老板是看见这叫花子嫌恶了。于是赶紧走过去叱箱子走。箱子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冷战甩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伙计。 这回，史林看清了箱子的脸，失声叫道：“师兄？” 史林下巴哆嗦着，少顷，箭步上前，看看箱子的脸，再看看他怀里的铜花皮箱，抱住老叫花：“师兄啊，这么多年你到哪去了啊！”箱子先是一怔，后来长叹了口气，嘴角向下一撇，眼泪跨过脸上的沟壑奔流下来。 范掌柜见状惊了，心里又疑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箱子和史老板竟是师兄弟？那如今为何二人这般天差地别呢？中间到底有什么缘故？于是赶紧上前：“史老板，你们认识？快快进店，我们慢慢谈。”说着扶起了史老板，搀起了箱子，带着两人，进了店。 安排好戏班众人，范掌柜给史林和箱子斟了酒，坐在他们身旁，笑着道：“二位既是久别重逢，欢喜才是啊！”史林闻言，笑了：“是啊，范掌柜有所不知，这位正是在下师兄史风，戏班子里少有的文化人，还是班子的台柱，当年冀南最风光的皮影大师。” 箱子在旁，也不说话，笑了笑，那笑里分明写满了沧桑和无奈。 范掌柜不解：“恕我老头儿冒犯，那二位为何分开了呢？” 史林叹了口气：“范掌柜有所不知，十几年前孙将军听闻冀南皮影精妙绝伦，他纳妾时请了我们班子唱戏，那日我师兄弟挑扦唱戏，我师兄不留神咳了一阵，台下喝起了倒彩…孙将军大怒，说我们害的他难堪，败了他的喜气，要杀了我师兄…”史林又开始哽咽了，“我们百般求饶，那孙将军只说那日已冲了喜气，改天再算账，我们惶恐极了，过不多日，师兄就留下一封信，径自走了…”史林嚎啕大哭，箱子也又抹起眼泪。范掌柜听罢，也为世事无常而悲从中来。 史林接着说：“师兄在信里说他不想连累班子，自己去找孙将军，希望众人能徐图稳进，传好师傅留下的手艺，”史林拿帕子给箱子擦擦眼泪，“师兄啊，你我二人打小搭伴，我怎会嫌你累赘啊，此番重逢，请师兄务必随我一起回班子，权当是看在师傅泉下有灵…” 箱子微笑一下，用手比划着什么，见范掌柜和史林面露疑惑，就把左手举至面前，右手食指在上面划着，史林明白了，便问范掌柜：“可有笔墨？”范掌柜连答：“有，有。”于是吩咐跑堂拿来文房四宝，把笔递给箱子，把桌上杯盘归置了，清出一尺见方空地，纸铺其上。 箱子开始写道： “贤弟别来无恙，今日相会，愚兄喜不自胜，请贤弟和班子众兄弟治愚兄当年不辞而别之罪。 贤弟想必疑惑我为何不说话，那日我心里当然知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可我不想让众兄弟因我受苦，于是去孙府请罪。那孙将军说我言辞恳切，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打了我一顿，割了我的舌头。” 箱子写到这，苦笑一声。 史林见师兄如此写，面色铁青，胸前登时像被一万只脚重踏，微张着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他怔怔地看了一会箱子沧桑的脸，低声地说：“怎会这样…”旋即举起右掌猛拍桌子道：“岂有此理！”，眼泪夺眶而出，皱起脸，龇牙咧嘴大口喘着粗气。 箱子接着写道： “往事已随风散了，我本未曾想到能活下来，于是走时拿了我的箱子，把咱两人年少时一起做的孙悟空带了出来，每每看到这大圣，我就想起少年时，想起你我的兄弟情义。邯郸皮影角色众多，头身腿皆可拆分组装，唯独这齐天大圣不能，我想在我死后化作魂灵，像这永世不离的齐天大圣，护佑你，再不离开了。”箱子伸手抹眼泪，低声淡了口气。史林哽咽着，伸左臂搂在箱子肩上，右手连连擦着泪水。范掌柜在旁看着，也鼻子一酸，为这兄弟俩的悲惨遭际难过。 “那日我后来被打得昏了，醒来发现嘴里塞了药面，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是孙府的一个佣人老妈妈救了我。那老妈妈待我很好，膝下又没有儿女，我本想留下给她老人家养老，可孙府的管工常来催她上工，一天竟进了屋来，发现了我。那管工威胁老妈妈说，不让我走，就让老妈妈走。我心痛极了，趁老妈妈上工，溜到了街上，从此开始流浪。 之后不知流浪了多久，我来到这，这的掌柜给我送馒头吃。那白面馒头让我想起少年时唱完戏，师傅买给咱们的犒赏。于是我便厚着脸皮，在此歇脚。” “师兄，这么多年…可苦了你了。”史林哭着说。范掌柜打起精神道：“兄弟重逢，是缘分，更是福分，是大喜的事啊！”史林闻言道：“掌柜的说的是，没想到在找到了师兄，这是大喜的事儿，归途上班子脚程不紧，今夜咱们须得不醉不归！” 于是，众人转悲为喜，饮酒直至深夜。末了，大家都去卧房休息，箱子却执意要睡在门口大柳树下，众人拗他不过，由他去了。 三 次日一早，范掌柜、史林、箱子三人欢欢喜喜地吃早饭。史林说：“掌柜的，我师兄蒙您关照，在下无以为报，听说您爱听戏，不如今晚，我兄弟二人给您唱一出？师兄，就把齐天大圣请出来，您挑扦大圣，唱一出《闹天宫》如何？”箱子微笑着点点头。范掌柜大喜，当即令跑堂小厮搭戏台，做架子，挂蒙布。史林起身，对大堂里的客人说：“诸位乡亲父老，在下邯郸史林，感范掌柜恩德，今日申时，不收半个铜板，于此唱影子戏《闹天宫》，请大家赏光捧场！”声音里虽带着些口音，但浑厚洪亮，早上客人虽然不多且零散入座，但大家都能听得清楚。 客人们闻言，纷纷兴高采烈地叫好：“真是邯郸史老板啊，我看过他的戏，可谓精妙绝伦啊！”“史老板年少有为，名满九州。”“今儿史老板不但唱戏，还不收钱，你我竟有这等福分啊！” 吃罢早饭，史林、箱子和戏班众人在后院耳房商量起戏来。过了一会，箱子把铜花皮箱拿出来，打开，请出孙大圣。他左手托着大圣头上凤翅紫金冠、肩上八面威风旗，右手捧起悟空身上锁子黄金甲、足上藕丝步云履，递给史林。史林看罢，心里五味杂陈，说：“师兄，这些年东奔西走你苍老了不少，可这大圣，为何还像你我少年时那般光彩照人、威风堂堂啊…”箱子笑笑，在纸上写道：“这不今日用上了，今晚上，咱兄弟闹天宫！”于是众人打起精神，专心排演。 范掌柜不时给班子送些茶点，期间看见箱子挑扦，之间那皮影上下翻飞，大圣真像活了一般，范掌柜心中倍感欣慰。 到了傍晚，店里来了很多客人，挤在大堂，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范掌柜赶紧让人把二楼凳子都搬下来，搬完了，还有不少客人没能落座。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几个人走。 申时一到，范掌柜高兴地说：“今日邯郸史老板莅临，愿为诸位唱一出邯郸皮影戏《闹天宫》！请各位欢迎！”大厅里鼓掌叫好声震天响。 范掌柜高声道：“好戏开场，熄灯！”小厮们把大堂的灯熄了，随即厅内只剩蒙布后投来的一团朦胧的黄光。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不多时，宫音渐强，大圣登场。台下一阵欢呼。那大圣耍起棒法，挺身提腿，身法矫健，金箍棒前戳后刺、上劈下扫，好不威风！棒招间隙，拳脚冲出，虎虎生风，台下观众们鼓掌连连。 范掌柜本来为箱子身世而欣慰又悲哀，过了一会，竟看得入了迷… 只见巨灵神提着双槌，气势汹汹，大喝着挡在大圣身前。大圣提气纵身而上，和巨灵神缠斗起来，巨灵神身强体壮，槌法刚强，大圣举棒招架，棒法凌厉身法不乱。巨灵神双手运劲，双槌带风劈将下来，大圣左脚点地向后闪身躲过，趁其空当，右腿屈膝纵身跃起，当即一棒向后扫出，直打巨灵神后心，巨灵神当即趴倒在地。台下一阵喝彩叫好不断… 待这出《闹天宫》完了，点了灯，观众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不多时，突然争抢般鼓掌叫好，那叫好鼓掌声像要掀开房盖般响亮，经久不衰，有些观众甚至还朝台上主动地投去铜板银元。末了，大家笑呵呵地或回了家，或留下来吃饭。 史林和戏班众人也大喜，箱子技艺并未生疏，等回了邯郸，不唱戏光挑扦，那也是一绝！范掌柜主持了晚饭，席间箱子去解手许久才回来，大家起哄，箱子自罚三杯，大家哈哈大笑，吃美食饮美酒，好不痛快，又是直到夜间才散了席。和昨天一样，箱子依旧执意睡大柳树下，众人也各自回卧房休息了。 但是，范掌柜在席间并没有喝太多酒，回了卧房，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墙，久久不能入睡。因为此时，他已知道箱子正是三十年前那个孩子。 四 三十年前，光绪帝尚在，但天下多半已不再是他的了，当此乱世，范虎知道如何生存。那年范虎三十二岁，父母早亡，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靠“智慧”在世间活了下来，几年下来他用小聪明收了不少小弟，做了“虎爷”，坑蒙拐骗，不择手段地积累财产，小城的居民们对其深恶痛绝，又实在没有办法。而范虎知道，安家立业才是长久之计，于是他在城南“买”下一个小饭馆，打算做生意。 过些日子，范虎嫌店太小，打算扩张，他相中了前头大柳树下那户人家的地。那家只有个编草鞋的瘦弱女人带着个小孩，“劝”走她大概不难。 于是一天早上，范虎领着弟兄去了那户人家。一进屋，范虎惊了——这女人穷的叮当响，一间土房破破烂烂，厅堂地上有些黄稻草和草鞋，卧房地上一张草席上面盖着床破烂棉被，就当是床了。范虎本想强夺这间房，看这母子实在可怜，便说留两个银子，让她娘俩赶紧走。那女人一听范虎要这间房子，急得又磕头又作揖，范虎道：“别不识抬举，明日鸡鸣时，我来取地契。”说罢扔下点散碎银子扬长而去。 次日一早，范虎去那户人家，那女人眼神空洞地把地契给了他。范虎拿了地契刚要出门，那女人突然疯叫着冲向范虎身后的土墙，“咚”地一头撞在墙上，死了。 那孩子就在里屋睡着。 范虎见状惊了，他虽作恶多端，也从未见过活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双腿登时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重重的收缩、爆炸、收缩、爆炸。身子哆嗦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像是有一百匹马在嘶鸣，嘴巴想出声，却听不见声音。汗从皮肤渗出来，慢慢的越聚越多，从额头流到前胸，从后脑勺流到屁股，好像要淹死他。他瘫坐着，过了不知多久，才双腿抖着扶着墙站起来，咽了口唾沫，赶紧转身回了店里。 过了两天，范虎才平静下来，他去那间房子里给女人收尸，他到时，那小孩已不见了踪迹。用草席把她裹起来之后，他站在女人撞死的那堵墙前面，他看到那粗糙的土墙的缝隙里，仍有些许干燥的黑红。范虎内疚极了，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后来，范虎发誓终身不娶，也不再坑人了。 过一阵子，他遣散了混混们，只在饭馆里过活。 人们看到范虎的改变，也愿意接纳他，愿意到他店里来吃饭，愿意叫他“范掌柜”。 五 早上，范掌柜走出卧房，一推门，发现昨夜里竟下了一层薄薄的雪，范掌柜心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凉。忽听门口人声嘈杂，于是他走过去看看究竟。 推开人群，他看见门口大柳树下，箱子正躺在史林怀里，身上有一层雪，嘴唇有些发黑，额头上，是一块拳头大的血污。 史林正搂着箱子大哭，范掌柜却听不到，他觉得嗓子痒咳嗽一声，也没听到，这时他才发现，是他自己耳朵里，好似有一百匹马在嘶鸣。汗珠从额上慢慢落下来，没等它到眼睛，范掌柜眼前一黑，倒了。 范掌柜醒来已是三天后了，之后一连半个月，他高烧不退。这期间史林偶尔来看望他，同时史林料理了箱子的后事，把箱子连同大圣皮影葬在了附近一个僻静的山上，自己留下了那口铜花皮箱，守了头七。 等范掌柜身体好些了，史林来看望他的时候说：“范掌柜，我师兄给您留下一封信，我今天给您带来了。” 史林嗓子有些沙哑。“给我？”范掌柜有点惊讶，但他早已知道箱子一定有话对他说。“正是。”史林说罢拿出一封信递给范掌柜。那信折了两折，像是沾过水，纸背上写着“范掌柜”。 范掌柜打开信纸，只见箱子写道： “虎爷，别来无恙。”范掌柜心里虽有准备，可还是猛地一紧。 “三十年前，你强占我家房产，逼死我母，此后我每每想起此事，都暗自愤恨。我此番回乡，本想杀你以慰我母在天之灵。 而我始料未及，你那日竟自己上前送我饭吃。不但待我，待乡亲邻里也慈爱善良，我想，三十年间，人心可变，莫非你已成了好人？若果真如此，我杀了你罪过就大了。 可是我又想，我母之仇不可不报。之后你每日来送饭，我都在袖子里揣一块顽石，想伺机报仇。 但我却迟迟不能动手。 演戏完了来到席间，你看我时，我看的出你的眼神里依然只有欣慰和高兴。多年来我没法言语，靠一双眼睛察测人心，从未走眼。这三十年光阴，已把虎爷变成了范掌柜，我不能再杀你了。 而我母之命尚需一命来尝，我已是个废人，愿以己血，祭吾生母。范掌柜，请恕我心胸狭小、出言不逊，晚辈望您能永保善心，切勿再让恶念迷了心窍。” 范掌柜看完，泪如雨下，一半喜，一半悲。喜的是箱子原谅了自己，悲的则是自己欠箱子母子的债更多了，他想还，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史林率领班子回了邯郸，范掌柜的店像比往日红火了，总是人满为患。范掌柜给店里定了个规矩，每月朔望，请街上的叫花子来店里无偿吃饭。 秋天时，范掌柜在葬箱子的山上盖了间房，垦了两亩地，留待来年种米种菜，养了鸡鸭，把店交给了青年掌勺，自己从此再没下过山。

画驿

戊戌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