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小说情节的家族故事—东邪老师的故事（三）

1966年，文化大革命来了。正如现在在研抗肿瘤新药太多、作为受试者的病人数量不足的情况一样，在这个县城里新产生的可供批判的地富反坏右的数量难以满足红卫兵小将们汹涌的革命需求的时候，老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是有其不可或缺的价值的，不仅仅是填补数量，他们在被批判时更配合，更知道在什么群众面前表什么态，从而能够调动一下来批判自己的群众们的热情。东邪老师此时已经是有8年右派历史的老运动员了。任何被批斗、检讨已经是信手拈来，小菜一碟。至于又被下放到农村去劳动一事，也并没有特别难过的地方，对他而言，只不过换个地方睡觉吃饭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成想这次劳动的收获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收获了一位姑娘的芳心。这位姑娘也就是后来的第二任东邪夫人。

在政治大于一切的那个时候，敢于逆流而上的都是勇气非凡的人。这位姑娘便是如此。她身高1.66，高挑俏丽，还是女民兵队长、山东省劳动模范、公社文化馆剧团里的台柱子，曾经到济南参加演出，受过省委书记接见，除了文化水平太差之外，没有其他可以挑剔的缺点。家里老人参加过孟良崮战役，现任大队干部，三个兄弟、三个姐妹，整个家族在村里威信很高。很多小伙子都喜欢这个大胆泼辣又漂亮的女孩。

大队安排东邪老师每天在她家搭伙。农村人实在，看看你不偷不抢不嫖不赌不懒，抢着干活，也不多话，就觉得没毛病，挺好。再说又是那么稀奇的大学生，说是犯了错误来村里改造的，本着毛主席说：犯错误不怕，改了就是好同志的原则，给吃给喝，相处非常融洽。女孩帮东邪老师洗衣服，东邪老师教她认字，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具体的表现是女孩见东邪老师的大字报就撕，别人晚上要批斗东邪老师，她就拦着不让出门。几次以后，村里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这可不得了了！优秀青年骨干怎么能被右派拉下水呢？！团支部特地召开了女孩的思想教育会，要女孩做出深刻检讨，答应再也不能去和东邪走在一起。女孩很倔强，搬出毛主席语录：右派是可以改造好的，改造好了还是好同志。我们贫下中农要帮助犯了错误的人……，舌战群儒，谁也说不过她。至此以后，她团活动也不那么积极了，和东邪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昂首挺胸，似乎不是和右派在谈恋爱，而是和英雄在一起。东邪老师反而有点扭捏，他是怕自己的身份影响了女孩的政治前途，也怕女孩家里怪他欺负年轻女孩不懂事，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女孩骗到手。

女孩的家里对东邪的印象倒是非常好，也很支持女孩，右派怕什么，大不了一辈子农民，不短手不短脚，自己种地自己吃，还能不让活了不成！女孩父亲说，我觉得东邪挺好，有文化，认字，不像咱是大老粗！

女孩的热情如和煦的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东邪老师那颗荒芜已久的心重新又温暖起来，小火苗每天跳啊跳啊，化作了一封封激情洋溢的情书，塞在了女孩的枕头底下。女孩靠自己读来完全领会这些情书着实有些困难，这给了东邪一个机会，他可以大胆地把这些甜蜜的心里话读出来，读给女孩听。女孩害羞，又特别喜欢，没有哪个男孩写出那么多优美的话让她开心。她的幸福写满了青春活力的面庞。很快，两人就开始谈婚论嫁。

结婚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在那时需要单位证明，证明两个人都是革命同志，结婚不是为了暗搓搓地生一小窝反革命分子颠覆社会主义。东邪老师的校长已经换了一茬，看到从来不给他惹麻烦的东邪老师没说什么就开给了他。女孩这边就没那么顺利了，书记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就一个意思：坚决不能让团员、先进和右派结婚！女孩一气之下，退了团，退出了民兵连，成了普通社员，这才能拿到了证明。然后欣欣然和东邪结了婚。结婚的时候没有钱，只有一条床单和一床被子是新的。也没买新衣服，两个人私下里找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凑钱凑票买了点肉，一起吃了顿便饭，这婚礼就算办过了。

多年以后，我曾就是否后悔的问题问过东邪夫人，她说：当时不懂右派是什么，觉得人好，吃穿自己劳动去挣就好了。后来结了婚才知道，右派会影响孩子一辈子，上学、找工作、成家等等，都要低人一等。我们自己无所谓，将来孩子被欺负会埋怨的。不过后悔也晚了，就想人总有改造好的一天吧！想着想着日子也就熬过来了。

是啊！不管什么时候，朴素简单的人生观能够拨开云雾，见到遥远而光明的未来。此后，东邪老师和夫人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直到先后离世。他们的孩子并没有受右派父亲的影响，反而因为从小良好的教育而受益良多，发展顺利。东邪夫人年轻时不识字，到老年时，她已经可以读书看报，甚至复杂的药品说明书也能自己看懂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里完全是褒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