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1984年版《蒋经国传》-一本让蒋家暗杀作者的传记-第四期
原创: 万册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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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蒋主任
台湾有三个月的危险期。九月开始,进入台风季,不利征战,海峡将因而暂时息兵。经国主持政治部发动各部队“纷纷歃血连盟,誓死效忠领袖”,处处充满悲壮的气氛。舆论带头,提倡战时生活。先后处决吴石、陈仪,接着公布检肃匪谍条例,强制各机关部队学校人员必须连保,发现可疑人物要告密检举。经国强调为“无形的战斗”,其实,也就是中国古代“保甲连坐”的现代版。目标是灌输台湾必胜的信念,“台湾一定会守得住的,只要大家认清自己的责任,拿出决心和勇气。”
负责宣传的机构,在党有中宣部,在军有政治部,后者由经国管,全面控制新闻舆论的走向。本来,他躲在幕后,指挥五万以上的特工,从事侦查逮捕可疑分子。但现在破例披挂上阵,走到前台,会见记者,发表谈话,宣布案情(“匪谍”)侦破始末。在国民党的权力结构中,除了行政院长陈诚,就数他权力最大。
“战争的台风”没有如蒋经国的预期,光临台湾。6月25日拂晓,却在朝鲜半岛登陆。金日成借用日本人的惯技,乘南朝鲜不备,跨过三十八度线,发动全线总攻击。
消息传到台北,蒋先生正用早餐,他望眼欲穿的三次世界大战,终露眉目。假使朝鲜战争未起,杜鲁门就等着看蒋的笑话,看国民党政权的最后沉沦。但金日成挥军南进,使情势发生360度的改变。
美国可以无视台湾的存亡,但朝鲜半岛代表着美、苏实力的对峙,如果华府向苏联的势力屈服,国内的右派不肯干休,而失去南朝鲜这个缓冲区,日本将受威胁。以麦克阿瑟为首的鹰派,主张以牙还牙。杜鲁门也认为朝鲜战争非单独事件,为苏联全盘扩张政策的一部的,新中国不幸被划入了这个集团。
朝鲜战争的爆发,把已经患了癌症的国民党政权,从病榻上,起死回生。中美关系,最后因兵戎相见,冷冻31年,所谓“台湾问题”,了无尽期。其最大的受益人,是国民党政权,在夹缝中生存至今。
蒋先生个人的声望,再度为美国新闻界高抬起来,台湾的国际地位,获得暂时的再生。政治的焦点,开始转移到内部的统治结构方面。7月26日,蒋先生宣布酝酿已久的中国国民党改造方案,和新的中央改造委员人选。声言,如不彻底改造,将有亡党危机。
如果论党的资历,经国赶不上时任台省主席的吴国祯,但吴仅中央评议会的25位成员之一。二陈兄弟,陈果夫卧病,真正的CC巨头陈立夫放逐美国新泽西养鸡去了。赶走CC的势力,才能铲除经国当权的阻力。经国记住当年南京时代任“政大”教育长受阻的一箭之仇,也非报不可,父子俩心心相印,所见皆同。

中央改造委员相等于政治局常委的分量。经国要进入组织内层,达到真正掌权的目的,这无疑是最重要的阶梯。蒋先生作此安排,含有磨练和培植经国的双重意义。撤退到台湾后,过去错综复杂的派系力量,经过大动乱的淘汰清洗,因祸得福,再无所顾虑内部的平衡,蒋先生说了算。
“为谁而战”以及“为何而战”的主题,大多数的国军官兵,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兵员来自农村,毫无疑问,90%以上的士兵是文盲,他们参加军队的原因,如非强迫征召,即是受生活贫困所驱使。和他们大谈空洞的三民主义毫无意义。
中共不然,他们井不讲马克思、恩格斯的大道理,只是强调“农民翻身”、“土地改革”、“阶级斗争”。战争的目的,深入浅出,所以,三年内战连连胜利。
蒋先生要经国去改变这种思想战的劣势,曲高和寡,本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难题。
政工制度,虽由苏联红军的政委制衍变而来,却“性相近而习相远”,和中共比较,更差之远甚。解放军以党领军,党指挥军.政委是党代表。国军政工,只是亲院长的政治幕僚长,政工是一种专业,设立学校,专职培养。
政工干部学校和重庆时的中央干校,如一对孪生兄弟,两个干校,都脱不了莫斯科孙逸仙“大学”的幽灵。经国早胸有成竹,干校学生是他的子弟兵,一旦时机成熟,卸下军服,进军党政各界,即是他掌权的班底。
1952年10月,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宣告成立,蒋先生兼任团长,经国主任。救国团的成立,事先未通过立法程序,也不属政府的任何部会。经国说,办救国团是为了要“使后面的青年人站得起来”,其实,他另有所图。团结青年,为的是“打倒中共”,怕青年“被中共解除武装”。“解除武装”后,青年的矛头,就会掉转方向,向国民党政权挑战。甚至有国民党内有人说,这不过是国民党内新兴的所谓某一派,利用国民党的招牌,所公开做的培植私人政治资本的工作而已!所谓“国民党内新兴的所谓某一派”,已呼之欲出,那就是“蒋主任”!
17.吴国祯事件
蒋先生一再呼吁,出兵援南朝鲜,为华府所婉拒。他的如意算盘,朝鲜危机扩大,国军在东南沿海开辟第二战场,那就是他“反攻复国”的机会了。
艾森豪威尔上台,取代仇蒋的杜鲁门,蒋先生否极泰来,信心倍增。台湾海峡的中立禁令解除,华府新的战略设计,将非一味让步,改持大举报复政策。
1949至1950年,蒋先生迫于无奈,祭起民主宪政的大旗,放弃独裁统治,他的着眼点,是在要挑他毛病的华府。实际上,他不知道,美台关系,决定于彼此的利害需求,而非台湾实行何种政体。蒋先生在某一方面是个强者,遇到乾坤一掷的大事,他那畏首畏尾的懦弱性格,即表现无遗!他的格局,类似袁世凯,擅长小动作小权术,缺少冲天一击的大智慧大气魄。
1954年5月,第一届总统任期届满,照宪法规定,应于一个月前选出第二届总统。如按照法律,总统需要所谓的“民意代表”选举,民意代表任期届满,应该再行竞选。但大陆已沦陷,这件事办不到。于是,很多人摇身一变,凭命令“选”为“国代”,且是终身职,人称“万年国代”。
副总统一职,当然,非陈诚莫属。但蒋先生难免要先谦虚一番,问何应钦愿否竞选副总统?这位“西安事变”期间,拟取蒋自代的四星将军,早看透蒋的心思,连忙婉谢。
但半路上杀出吴国祯事件,喧腾中外。交待故事之前先把吴、蒋关系,作一简单交待。
吴国桢自美学成归国,受蒋器重,历任国民政府党政要职。党内曾任中宣部副部长,在政府中,先后出任汉口市长、重庆市长继上海市长、台湾省主席。外交方面,担任外交部次长,是蒋面前长期得宠的爱将之一。但吴和经国间,则格格不入,形同水火。
1948年8月,经国奉命赴沪任经济督导员(详见本书12.八一九防线),侵入吴的势力范围,双方意见分歧,发生正面冲突。吴国祯从经济学出发,认为用高压的政治手段,无法解决经济间题。吴且赴京,向蒋先生力谏,分析利弊。经国不信邪,坚持只要施铁腕,全面打击投机商人,争取上海市民的通力合作,通货膨胀,是可以遏止的。事实证明,吴国桢,这位普林斯顿训练出来的政治能手,的确比经国成熟、高明。1948年10月,经国落荒而走,非但未虚心接受上海失败的教训,却把这笔帐记到吴的头上,认为吴扯后腿,才有那样的结局。

1949年12月,吴继陈诚出任台湾省主席。此时,经国羽翼未丰,尚无从过问高阶层的人事权,何况形势逼人,故能勉强同舟共济,保持和谐的局面。就政府体制来说,经国任政治部主任,职掌三军政战工作。吴为省政府主席,主管地方行政,井水不犯河水,双方各司其责,尽可相安无事。
但这仅是表象,独裁主义式的统治,任何公诸于世的法律规章都不是牢靠的。经国的权力,远超过其公开的职衔,明的一面,是政治部主任,救国团主任;暗地里,操纵台湾的特务系统,特务权凌驾一切行政权,于是,吴、蒋冲突,乃成自然演变。
冲突的枢纽,则为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司令一职,按照惯例由省主席兼,实权操在副司令之手。吴国祯一反之前的习惯,要过问一下司令部的大事。但副司令彭孟缉,早投效到经国麾下,听其驱使,不把他的顶头上司吴国桢放在眼里。
1950年,有人报告吴国桢,王哲甫(台湾火柴公司总经理)被捕,承办单位即省保安司令部。吴召见副司令彭孟缉,查明原委。彭说是总统的命令,并陈阅全卷。吴不看则已,阅后,情绪激动,十分气恼。
台湾火柴公司,总公司原设上海,1949年5月,淞沪失陷,董事长吴性栽,选择大陆。保安司令部将吴列为“附匪商人”。吴性栽解放前,从事电影事业,为了向新的共产党政权表态,或为形势所迫,摄制《民国四十年》影片一部。影片内容,对国民党、蒋先生,诸多诋毁失敬之处。透过情报活动,经国获悉,迁怒于留台的台湾火柴公司,下令彭孟缉将负责人王哲甫,不分青红皂白地逮捕下狱。于法,经国是站不住的。
一天傍晚,吴下班不久,总统贴身秘书周宏涛,奉令转达,抓王是蒋先生的意思。显然,打出父亲这张牌,目的在缓和经国和吴的关系,挽回经国的颜面。吴告诉周,大家都为蒋先生做事,上级命令,无违抗余地。但王案牵涉到一个是非之争,是非是原则问题。此刻台湾既风雷震荡,敌人伺机而动,政府标榜民主法治,岂能言行不一。周打圆场:“假使省府怕背黑锅,可改由国防部军法处处理。”吴尽可顺水推舟,息争了事。然而,吴仍未见好就收,坚持己见,写就私函一封,托周转呈,图作最后努力。当晚,周再度访吴。周说:“先生(指蒋介石)看你的面子,由死刑改判七年徒刑。”吴未获全胜,亦未全败。以蒋先生的性格,对这样一位傲慢的部下,已足够容忍,但是和经国的嫌隙,亦未因此平息,反而更大。
蒋先生器重吴国桢,但宠臣与爱子之间,有如鱼与熊掌,选择起来并不容易。他派人向吴暗示,只要愿意和经国合作,将会提升他做“宰相”。吴坚持“道不同不与为谋的”的原则,断然辞职。
5月24日,即卸职后的第44天,吴国桢携夫人黄卓群,黯然离台。官方公布的理由,是到爱荷华州格林奈尔母校,接受荣誉法学博士学位,并作六次公开演讲。离台当天,松山机场,场面热闹空前,陈诚夫妇以下,五百余人.为这位前主席隆重送行。吴能离台,若非蒋夫人从中协助,在经国的阻挠下,是绝无可能的。然而,险象环生,诸多插曲。
吴抵美后,有相当程度地克制,没有半句对国府不满之词。
但是在王世杰免职案之后,吴国桢就公开批蒋经国。
整个事件,系由经国而起。吴国桢在美国刊出《上总统书》,重申六项建议,提出特务迫害问题,才对经国正式点名。说太子是台湾“政治进步之一大障碍,主张送入(美国)大学或研究院读书……在大陆未恢复以前,不必重返台湾”。同时批评蒋先生“自私之心较爱国之心为重,且又固步自封,不予任何人以批评建议之机会。”
国民党要员中,如此批评蒋先生的,除胡汉民、孙科,则数吴。但前者言论扩散的影响,仅限于国内,吴国祯直接诉诸于美国公众之前,等于一颗威力的原子弹,丢到蒋先生父子的后院,发出惊人的震动。
台湾内部的反应,包括副总统陈诚在内,都觉得经国做的太过火。陈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难逃小蒋特务系统的监视,一般人的处境如何?吴出此下策,谁说不是经国逼人太甚所致呢?
事后,蒋先生一定很后悔,当年不应该让吴出走,吴就不可能借外国政治的保护,为所欲为了。经国和夫人宋美龄间的斗争,也由吴案更趋于表面与白热化。
吴、蒋出身不同,思想背景不同,有性格的冲突,有见解的差异,把这样两个人物,强迫组合在一起,决斗无可避免。
吴案带来的结果是,一方面立法院通过引渡法,一方面经国调职,任国家安全会议副秘书长,暂时离开总政治部的前台,但更上层楼,成为名符其实的秘密警察首长。
18.一江·大陈
某一时期的政治口号,恰好反应出当时的政治情势。华府的政策一变,马上改为“反攻大陆,收复失土”。“反攻”的口号喊得如此动人,更使人采信,必须有具体行动的配合,哪怕是行动再微小。
到1951年9月,“西北王”胡宗南,化名秦东昌,派驻大陈。胡的使命,为“秘密策划向大陆东南沿海发展敌后武力,准备配合国际间局势的演变,由大陈岛发起反攻大陆军事作战”。听起来很显赫,所辖兵力不过六个突击大队。
朝鲜战争停火,解放军的海空军,得以自此南移,开始对浙海地区,施加压力。毛泽东能让经国的几只“小小苍蝇”长期“嗡嗡叫”吗?
三年内战,主战场为陆地。1949年,解放军开始着手海军建军。1950年到1954年,是萌芽期,国军凭有限的舰只,处于无可抗衡的地步。但在浙海对抗中,太平舰沉没,给予国军强烈的讯号,既往的海上优势,已为时间所淘汰。
经国利用这个机会,指示救国团发起一项建舰复仇运动。很多青年,受到激励,报名从军。用中共的术语说:“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经国反祸得福取得重大宣传上的胜利。
《中美共同防御条约》于1954年12月3日在华盛顿签订,中华民国的“领士”范围,仅限于台湾与澎湖,大陈及其岛屿并不在“协防”之内。毛泽东紧接着协防条约签订之后不久而用兵,一方面考验美国的真实意向,一方面给蒋猛掴一掌,告诉台湾军民,有这个条约,解放军还是想打就打,别以为条约是万灵符。
蒋先生头脑才清醒过来,美方不愿意介入援助,与其说是军事的理由,不如说是政治的考虑。几乎没有人相信,蒋先生能打回去的神话。美方抓着这个机会,正好逼蒋,自大陈撤退。
国军被迫自大陈撤退,久已消失的悲愤气氛,重临全岛。但以蒋夫人为支柱的华美协进会,由陈香梅出面,在空军总部大礼堂,举行岛上有史以来首次的服装表演会,“介绍流行美利坚的H线条洋装,并将这场展览会美其名为‘服装义演‘”。
义演当晚,由军大之友社总干事江海东带头,率领同志一批,在路上拦阻赴会的汽车,用行动表示沉重的抗议。
江海东太岁头上动土,蒋夫人向蒋先生报告,蒋冲冠一怒,下令将江扣押。
江海东是太子党人,一般的说法,是经国和夫人斗法的另一回合(上海打虎,为孔令侃扬子公司案是第一次)。江遭到短暂监禁,但三个月后恢复自由。
国民党七届五中全会中,蒋先生提出“励行战时生活”的议案,提供了一些明朗的线索——父亲间接地站到儿子的这一边。
19.孙立人兵变
经国有父亲做后盾,开始认真地推动其权力之旅。在大陆时,形势比较复杂,国民党内部,党中有党,派外有派。想在权力组织里更上一层楼,不知要排除多少阻力,未必能如愿以偿。但到了台湾,占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呼风唤雨。
任总政治部主任,摹仿苏联的政工制度,切实掌握军队。有了枪杆子,自然不怕拿不到政权,剩下党和特务系统,只是时间问题。
从江西时代起,经国即已着手建立自已的KGB,但都成不了气候。那时候,“中央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是陈立夫的天下,“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是戴笠的,都直接向蒋介石负责,经国是插不了手的。退到台湾,局面小了,机构紧缩,正好给予小蒋登堂入室的机会。何况,陈立夫远走美国,毛人凤当家的军统,不复昔日雄风。

经国跨进情报单位的第一步,是从1949年成立的政治行动委员会开始,后来改为“总统府机要室资料组”,披着“总统府”那张老虎皮,自成为君临一切的权威机构,超越任何党政架构。
“保密局”局长毛人凤,这位江山三毛之一,自恃是“领袖的耳目”,就不怎么把领袖的儿子放在眼里了。经国也很不喜欢他这位浙江同乡,可也莫奈他何!毛不仅有蒋先生撑腰,还有夫人做靠山。经国虽以总政治部名义,抢去“军密局”的业务,在毛人凤眼里,经国是外行。
经国先拉拢和毛失和的郑介民,然后向毛手下的叶翔之招手,从内部去瓦解毛人凤。
叶翔之,浙江杭州人,1939年加入“军统局”,绰号“小飞机”,形容他“钻得快,爬得高”的意思。1949年,任“保密局”第二处长,因暗杀杨杰,炸毁“译生”轮船,破获“吴石案”有功,为蒋先生所器重。但叶贪污腐败,品德低下,且为人桀骜不驯,故与局长毛人凤关系不好。1951年,叶办案敛财,被毛抓到了把柄,叶中饱私囊黄金170余条。毛人凤呈报蒋介石,要求严办叶翔之,处以极刑。
这下,叶翔之慌了手脚,向蒋经国求援,小蒋认为,报复毛的机会来了,略施拳脚,将毛的呈报文件,从蒋先生办公桌上偷走,且调动叶到“大陆工作处”任副处长。叶贪赃免死,且因祸得福,摇身一变,成为太子“最亲密的战友”。毛人凤的感受如何?不难想象。1956年10月,毛患肺癌去世,众口同声,说是被经国所气死。
经国打击“军统”的面,愈来愈广泛,凡戴笠旧部,愿投诚效命的,或收容或升官;倚老卖老的顽固派,报复打击,毫不宽容。
蒋先生凭灵感办事,要设什么机构,反正不受立法的牵制,想设就设。
吴国桢有个比喻:蒋先生当总统,则为总统制;蒋任行政院长,则为责任内阁制。经国继承衣钵,他做副的,即是他当家。经国任国防部副部长期间,外交部的事,都向国防部请示!
吴国桢大闹后,使蒋先生在美国人面前颜面无光。但吴毕竟在太平洋的另一边,于实际政治,已经绝缘。省府主席俞鸿钧的后任,是比俞更听话的严家淦,经国得心应手。唯一能称为政治势力的,剩下陈诚副总统。陈有野心,又是经国的长辈,资历厚,声望高,远非经国所可匹敌。但除非蒋先生突然归天,陈依宪法继大位,否则陈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一为年龄的悬殊,陈五十七,经国四十五,相差十二岁;二为陈的健康,患严重胃病。相对地,经国精力过人。
现在政敌只剩下时任参谋长的孙立人将军。孙是武将,虽被解除兵权,在总统府坐冷板凳,但他过去带过兵,羽翼尚在。
孙立人,原籍安徽舒城,清华毕业,保送赴美留学,进入印第安那州的普渡大学,获工程学士学位,转入弗吉尼亚军校,和美国的乔治·马歇尔元帅是先后期同学。毕业归国,入党务学校任军训队长,后调任“陆海空军总司令部侍卫总队”任副总队长。宋子文成立“税务警察总团”,邀孙出任该团“特种兵团团长”。“八一三”淞沪抗战,孙的税警第四团参战,中弹负伤。“新税警总团”在长沙成立,孙重任团长。
1940年11月,税警团改编为新38师,孙任师长,第二年远征缅甸。滇缅战役中,仁安羌解救英军,打通雷多公路,反攻缅北,被誉为“东方的隆美尔”,获英国皇家勋章。

缅北战争获胜,升任新一军军长。抗战胜利后奉调东北。四平、长春之战后,因与杜聿明意见不合,解除兵权,只身南下。
孙离开东北,心情抑郁,最不甘心的,是受黄埔系的排挤欺压。不久后就调到台湾,任编练司令,负责新兵训练。大陆沦陷,蒋重整旗鼓,为了争取美援,打出孙立人这张己冷藏的王牌。1949年,任命孙为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台湾防卫司令。第二年3月擢升陆军总司令兼保卫总司令,1951年晋升陆军二级上将。
孙立人的处境,自留美回国那天起,的确备受党派倾轧之苦。孙的学识,卓越超群,这在中国的特殊情况下,变成他的负数。蒋在1940年前,不让孙参加野战军,带兵作战。据一位跟过孙多年的老部下说:“孙是个非常优秀的带兵官,但是位很坏的领袖。”讲人际关系,几乎没有人可以和得来。任陆军总司令期间,每周军事汇报,从来未准时出席,其理由非常可笑:“他不愿意向周至柔总长敬礼,迟到能避免,因为,总统已在场。”
孙之傲慢,固有其理由,主要看不起他的一些同僚,认为他自己鹤立鸡群。特别美国恢复军事援助后,制造他“非我莫属”的优越感。诚然,孙有学识,也有战功,是蒋的爱将,美军的宠儿,但孙是台湾整体里的个体,不能与人和平共处,就会孤立无援,且遭致群体的孤立。
1950年12月,孙立人召开“新年第一次年终扩大良心会”,让许多高级长官来听取士兵们的良心话。孙致词说:“现在社会黑暗,人心不古,不但做事骗人,说话也骗人,所以社会动荡不安,就是彼此不能开诚相见,埋没了良心。”
“良心会”的用意,也许不坏,但经国觉得,孙立人捞过界了,这本来是该政治部发动的事。
美军顾问团长蔡斯,他有支票签字权的美国大亨,负责台湾的军援执行,法力无边。早为蒋先生和经国所不满,但孙、蔡不谋而合,蔡斯也主张撤消军中政工制度。经国对孙很不满,认为孙假外人以自重。

蒋先生乃于孙的陆军总司令任期届满,连任一次后(1954年6月),调孙为总统府参军长,再度打入冷宫。蒋做这样的决定,客观的原因是“狡兔死,走狗烹”,以孙做门面的作用消失;主观的原因是,孙犯众怒,导致内部不和,且担心孙为美国所利用,怕祸起萧墙。
孙觉得自己唯才不得志,参谋总长一职,居然没有他的份,由黄埔系的桂永清担当,所以气愤填膺,险走极端。
孙是职业军人,“为了自己能独当一面,获得领导权,铲除那些贪污无能的官僚”诉诸枪杆子,不足为奇。
“孙立人事件”的真相,当局一直讳莫如深,我们把大致的经过呈现如下:
事情由一个叫郭廷亮的人引起。郭廷亮在孙任税警总队的时候就跟着孙。1948年,辽沈战役里,郭驻军沈阳,认识了一个叫白经武的人。白是共产党,一直煽动郭投靠。沈阳被共产党攻破后,郭想逃走,需要白帮他搞一张路条。白经武介绍了他的哥哥白经文,他是共产党科长,白给了郭路条,但交换条件是,郭到台湾后,必须为中共工作。
郭到台湾后,仍然一直跟着孙,但无显著间谍活动。直到1954年9月晚上,某个操着北方口音的人来到郭的家里,说:白先生要你积极行动,不久后他会到台湾来。郭随即执行所交代的任务:就是利用与孙多年的长官部署关系,在军中联络少尉级军官一百零数人,预备于适当时机,发动“兵谏”。
孙有没有直接地,明确地和郭商量联络军官,发动“兵谏”一事,是个谜。但孙在卸任陆军总司令时,曾令人造册,把各军师团单位的联络人送孙。1954年8月和10月,孙还曾两度召见郭廷亮,了解联络进展情况。
6月初,国军在台南地区举行总统活动,孙等选定此时,为发难日期。孙本人计划于5月25日左右南下,赶上6月初的行动。但事情发生了变化,孙突然“奉谕”于30日与蒋介石同坐飞机,郭廷亮则已于25日被捕。
一个说法是,孙等保密工作没做好,已先后有二十余人,向当局告密,郭廷亮于事发前十二日被捕;还有一个说法是,某炮兵连突奉命携带弹药,引起某炮兵长怀疑,偷偷溜出营房报告,然后安全局的毛人凤奉命专机南下,事败案发。
孙的“同谋”事发先后,都被捕了。但国民党当局仍不动声色。6月6日,蒋先生在高雄设宴,为美国第八军军长泰勒中将洗尘时,陪客中尚有孙立人在座。此后,6月15日的黄埔军官学校成立校庆,和为蔡斯返国举行的联合欢宴席上,就再看不到孙的身影了,实际上,他已在看管审讯之中。
外媒率先报导孙被捕的消息,当局却闷声不响。到8月3日,也就是说封锁了两个月,才公布孙辞职的消息。
8月20日,蒋介石下令成立调查委员会,委员包括陈诚、王宠惠、许世英、张群、何应钦、吴忠信、王云五、黄少谷、俞大维,并指定陈诚为主任委员。调委会成员,除陈诚、何应钦是军人,其余七位,和孙都谈不上任何恩怨纠葛。可以看得出,蒋先生要制造出一个客观、公正的形象。
由于国民党政府的信誉欠佳,持独立言论立场的海外刊物,对当局处理孙案的公平性,颇“忧心如焚”。
《祖国》的社论说:“这一事件,实为蒋经国与孙立人冲突斗争的结果……就政府处理龚德柏与马乘风案件经过看来,也使我们忧虑政府当局,是否能做适当的处理。”社论特别提到吴国祯和任显群涉嫌匪谍案,这几个政治案件,如今依然在“不审不判”之中。这次如果对孙立人以及郭廷亮的案件,也照以往的办法拖,或不顾舆论压力而专行到底,那不但对内要失尽人心,同时将再次降低国际声望。
不可否认,海外的舆论,的确使台湾对孙案的处理,既不敢造次,更不敢拖延,九人委员会,历时五十天,完成调查报告。调查报告,长达一万六千余言,10月31日,正式公布。但其结果,和1937年的张学良案,有异曲同工之妙。总统命令,“以孙立人久历戎行,曾在对日抗战期间作战立功,且于案发之后,即能一再肫切陈述,自认咎责,深切痛悔,既经令准免去总统府参军长职务,特准予自新,毋庸另行议处,由国防部随时察考,以观后效。”
孙如真的图谋不轨,证据确凿,交军法处,大公无私,任何人服与不服,亦将向法律低头。但蒋先生故意师法前人,交叉运用恩威并施的游戏,即所谓棍子萝卜的技巧,先予打击,再故示宽容,让受害人感恩不已。
郭廷亮判定“匪谍”罪,但能幸免一死,台湾无此先例。假释后,获准离台赴港,又是例外之例。只能说,经国有好生之德!
我们用常理判断,孙确实有一肚子委屈,现实环境使他无法施展,愤世嫉俗,以至铤而走险,那是可能的。然而,孙军人出身,难道他一点警觉都没有吗?对台湾的严密特务监视,茫无所知,敢轻举妄动?所以,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孙和部下的联系是有的,但那是基于长官部下,不一定就是图谋不轨。
纵观全案,郭廷亮成为孙案主角,孙受郭的牵连。
中共要吸收郭为地下工作人员,也不能儿戏到仅凭一面之缘,即下达任务!
以“匪嫌”入罪的,如后来的柏杨、李荆荪等,其实都是台湾上下铲除异己分子的故伎重演。其妙处在于,无人可代为伸冤,无人敢问,训练有素的特务人员,有“认真作假”的本领,使用各种技巧,会让你自己挖井,自己往下跳。
甚至,我们可以说,孙的辞职书,未必出于孙的自由意志,办案人员能强迫郭廷亮“供证不讳”,何尝不可以让孙辞职?
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冤案,历朝历代,消灭异己的手段,大同小异。
孙立人是政治的牺牲品,他自己既无申诉的机会,此案将永远无水落石出的可能。
至于外间猜测,孙有美国的支持,蔡斯因而事败调职,则纯粹是无稽之谈。
孙立人被排挤出局,彭孟缉上窜,由中将衔升二级上将,以黄埔六期的小老弟,充分显示着蒋经国的势力,情治系统出来的人开始掌握台湾的军事大权了。
20.五二四事件
蒋先生梦想的三次世界大战打不成了,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华盛顿共同反共,帮他“光复大陆”。华府的当政者,是现实主义者,比蒋介石清醒得多。反共保台可以,冒打战风险,助蒋复国则免谈。
蒋介石比蒋经国经历过的风浪多多了,他对华盛顿当局的凌人盛气,诚然不满,面对现实情况,他的分寸把握还是非常妥当。经国的火候就差得多,虽是基督徒,可并不会活学活用《圣经》里的道理。
经国对美国在台湾的势力,一直忐忑不安。虽然吴国桢和孙立人的势力已经从台湾的统治阶层中拔除了,但一直很害怕和防着美国军事顾问人员。
1957年3月,刘自然遭美军雷诺枪杀,经国灵机一动,认为这是他报复华府的时机!然后就发生了“五二四事件”。迄今,尚无具体的证据——也许永远没有——可以肯定经国是案件发展的主谋,但根据各种合理的假定,经国却无法逃避最大嫌疑。
“五二四事件”又称“雷诺枪杀刘自然案”,起因是美军上士雷诺,于该年3月20日午夜11时,在其阳明山住宅门前,将服务于革命实践研究院的刘自然,开枪击毙。两个月后,美军军事法庭,经三天半的审讯,以“罪嫌不足”,宣判被告雷诺无罪。24日,台北发生史无前例的反美暴动,美国驻华大使馆的文物桌椅,为暴民砸毁。

刘自然在自己的国土上,被驻台美军枪杀,是一件严重的刑事案件,更是一件含有重大政治意义的外交案件。照台湾当局的一惯处事作风,应该是先控制新闻,由警总或中央党部第四组,以电话通知,禁止刊载,避免家丑外扬,影响两国关系;第二,和美方交涉,给予刘自然遗孀,适当金钱补偿,附带条件是,守密到底;第三,请美国军方将雷诺调离台湾,并予适当惩处。这样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皆大欢喜,圆满收场。
不料,有关机关,非仅未予阻止,且采取放任的态度,媒体一味煽动。显然,官方袖手旁观,民间起哄,有意无意间,要把事情扩大,使美国在处理雷诺案的司法程序中,无回旋余地。
阳明山警察所派员前往现场调查,警方以雷诺为现行犯,即拟扣留带走,为美方宪兵所阻,理由是驻合美军享有外交豁免权。翌日(3月21日),中方外事警官要求美宪兵同往现场勘查,为美方拒绝;月底,双方始成立“专案小组”,共同调查刘自然被杀真相。
雷诺有他自己的故事。他说,当晚刘自然偷看看他太太洗澡,最初并无杀人意图,只想扣留送警。发现刘手持木棍,向他高举,有袭击的模样,呵止无效,才扣动扳机开枪。我们站在被告雷诺的立场,为了卸罪,即便编织一套有利于自己的说词,为理所当然。
军事审判,于20日上午九时,在一个美军教堂开庭,由法官菲尔德上校主持,按照美国司法程序,陪审团八人(四名校官,四名军士),庭讯开始。
二十三日,上午九时开庭,十点十分,辩论终结,法官宣读案情后,要求陪审员用良心投票,不受舆论影响,作出自己独立的判断。十一点正,法庭的门,予以封闭,全体陪审员进入密室从事裁决投票。依据美国军法规定,经军事法庭宣判无罪后,检察官不得提请上诉。判决须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数决定,即六人以上,可投票定案。
十二点五十五分,陪审员经过一小时四十分的磋商决议,菲尔德上校,宣布开庭,获得结论宣称:“本案被告雷诺被控任意杀人,经本法庭陪审团审讯调查结果,投票表决,宣判无罪。”
在法庭旁听的美军人员及眷属对判决立即报以热烈掌声,坐在下面的台湾人员则“泣不成声,几至晕厥。”
5月24日上午10点一刻,李自然的太太顶着一块中英文书写的双语招牌,走到大使馆门前,表示对雷诺宣判无罪的抗议。台湾属戒严时期,任何抗议、游行、示威,为法律所不许。奇怪地,刘太太受到特别的优待。


围着看热闹的群众越聚越多。刘太太现场煽情演讲,激起群众更大的同情,全场气氛,凝重而凄惋。
突然有人大喊:“雷诺已经坐飞机走了!”群众的愤怒情绪,再无法抑制了,等于一根火柴,丢在炸药上,开始爆炸燃烧。
1点10分,仅少数人试着翻越使馆西侧的围墙,十分钟后,群众聚集超过千人。开始石子攻击,1点40分,数百人冲进使馆,翻箱倒柜,任意捣毁砸烂汽车、玻璃、桌椅,俨然,庚子年义和团事件的重演。暴民们甚至将星条旗扯下,换上青天白日旗,群众高呼“中华民国万岁”的口号。
3点15分,台湾省警务处长乐干到场,情治单位人马,密切注视情势的发展。奇怪的是,他们只作壁上观,平日的权威全无了。
5点整,官方看到情势有发展到失去控制的危险,于是宣布戒严,并用水龙头冲击人群。
但1小时后,使馆再度被围,7点40分,暴民冲过警察封锁线,再度进入使馆内室,作彻底的破坏。其中,且有人持器具将使馆的保险柜打开,取走大批秘密档案文件。当然,那就远非一般老百姓的所作所为了。

蒋介石得到事态严重的报告,大为震怒,下令撤除卫戍司令黄珍吾、宪兵司令刘炜,以及警务处长乐干的职务。同时调动武装部队,执行戒严宵禁,镇压群众,维持秩序。深夜11点,形势受到控制。
华府官方的反应,是“惊愕”,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声明,说“这不像是一场无组织的行动”。
这可慌了蒋介石的手脚。据熟悉内幕的人说,蒋先生肝火大动,经国因而受到杖责。经国虽然在事件前后一直从未露面,但华府似乎把矛头指向了他。
经国处境之恶劣,并不下于大陆撤退前夕。除了道歉、赔偿,经国因此连续六年,隐藏在幕后,好象被人遗忘了似的,他的行迹暂时从报章杂志上消失,拒绝记者访问报导,很少出现公开场合。官职是“行政院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领导修建全长348公里的横贯公路,经常奔走于东部的崇山峻岭中。经国计算着,只有借飞逝的岁月,冲淡友邦对他的“误解”。反正,美国人是健忘的,艾森豪威尔政府快下台了,时间在经国这一边,耐心等待,肯定有云开日出,胜利在望的一天。
经国3年10个月的努力奋斗,经国领导修建的横贯公路全线通车,经国默默地完成了一件大事,不能说是“五二四事件”的副产品,也是他风餐露宿,有志者事竟成的巨大贡献。
经国的思想里,原带有强烈社会主义的本质,在台湾这一阶段,过去没有插足地方政务的机会,这次大展身手,也可以说,是他自苏联归国以来,最有始有终,将理想付诸实现的社会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