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赛克利尼先生论法语正字法和阴性变化

2019年3月29日,贝尔纳•塞克利尼(Bernard Cerquiglini)于汉口新世界酒店讲座。
这场由法国驻武汉领事馆举办的讲座甫一开始,就有个直接的问题抛出:“先生,您对欧洲用一种共同语言这件事怎么看?”
问题尖锐,但如果听了赛克利尼先生的讲座,就会明白,以他开明的思路,这个问题大可迎刃而解。
我们把答案放到最后揭晓吧。

讲座中的赛克利尼
法国驻武汉总领事贵永华先生(Olivier Guyonvarch)的开场再次赢来全场的热烈掌声,他将法语复杂性的例子和各个时态都放到了欢迎词中,并且带上了自己幽默的解释。关于这篇欢迎词的翻译,同样收录在今天MOI的文章中,欢迎大家阅读,细细体会运用法语语言的高明之处。
赛克利尼的讲座主要围绕法语最新的变化及反思,他本人也亲历了两次变革:关于正字法(orthographe)和阴性变化(féminisation)。
1990及1991年间,法兰西学院试图更改约2400个词的拼写,这场运动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一切的起因,则是想维护法语来源的纯正性。
法语发展到十七世纪时,一切写法都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人们以为savoir这个动词的源头是拉丁语的scire,因此有些人会把savoir写作scavoir,以表明它的拉丁语来源。十七世纪同样是法语变更的时代,宗教改革把文字放到了改革的前沿。1634年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çaise)的建立,力图统一语言,但学院花了60年的时间,才完成了第一部词典(Dictionnaire de l’Académie française)。

十七世纪拼写里的scavoir
这本词典并不完美,让满心期待的路易十四失望了。在第二版词典中,学者们力图改正部分问题,比如savoir并不来自拉丁语的scire,而是意大利语的sapere,所以sca-的写法是错误的。对当时的法兰西学院来说,circonflexe这样的长音符号 ,算得上是改革,因为他们几乎拒绝一切重音符号(accent)。
但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学院开始接受开口音符(accent grave)和长音符号。到十九世纪,1835年后,未完成过去时(imparfait)中的ois改为ais。茹费理(Jules Ferry)推行的平民教育因为不鼓励花大量时间去专注正字法学习,同样改写着法语,今天除了bijou、caillou、chou和genou等几个不多的法语词复数还是加x外,其他-ou结尾的名词复数都是加s。这些变化让当时的法兰西学院气得想“关门”。

动词être的未完成过去时(现代与过往词写法对比)
1990年,Michel Rocard作为首相,意图开展正字法的更改,这时请到的专家除赛克利尼外,还有Bernard Pivot等数位专家。这次改革很激进,希望改变一些“错误”的拼写传统,比如几个世纪以来的同源词,如chariot和charrette,它们的r应该统一,再例如événement里的第二个é,本应该是开口音符è,结果因为十八世纪的印刷厂缺少长音è,所以直接用了é。但这次改革却完全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时候的语言已经被广泛使用,数以几十亿页用法文写作的出版物早已让法语使用者养成了书写和阅读的习惯,这些书写也渐渐约定俗成。专家们关于睡莲该是nénuphar还是nénufar的争论,只成为有关法兰西学院的一场笑谈。
正字法似乎尘埃落定了。然而另一场运动,即阴性变化,却逐渐带来重要的影响力。

十七世纪的很多词语都来源于中世纪,路易十四的年代,不少名词用法都包括阳性和阴性:如男作家是écrivain,女作家是écrivaine;男性大使是ambassadeur,女性大使是ambassadrice。
但十八到十九世纪,人们开始认为阳性是高贵的象征,于是突然之间取消了这种阴性表职业的用法。用赛克利尼的说法,加-e的阴性变成了féminin conjugal(配偶阴性),如préfète不是指女省长,而是省长(préfet)夫人,consule指的是领事(consul)夫人,其中最极端的一个例子是étudiante,不仅不指女大学生,而且既可以是大学生的女朋友,更可以是“阻碍年轻人学习的人”。雨果《悲惨世界》里的芳汀,就被称作étudiante,可以说具有很强的贬义了。

赛克利尼在TV5上讲étudiante这个词
直至二十世纪,一位女士如果是大使,会被称为Madame l’Ambassadeur,如果是省长,则是Madame le Préfet。然而,同时期的其他地方,如魁北克,却在默默地进行着自己的改革,他们把女工程师称为ingénieure,把女教授称为professeure,同样的用法也被比利时和瑞士所接受。尽管高贵的法兰西学院仍然不愿意接受这些用法,但它的门墙仍被深深地撼动了。
阳性化这件事,成为赛克利尼一本书《部长怀孕了》(Le Ministre est enceinte)的来源,法兰西学院所坚持的传统仍在与使用者抗衡,如académicien(学院院士)、romancier(小说家)都在学院内统一使用阳性形式。这在法语使用者(francophone)中,仍旧会引发“身份危机”。以赛克利尼的话来说,法兰西学院作为法国法语的维护者,已经很难去统一其他地域的法语了,今年二月底(2019年2月28日),法兰西学院以大部分票数通过了对于职业及职位用阴性表达的方式。赛克利尼早就提议应该接受阴性化,这并不是说他自己是个女性主义者,而是同意数种标准的存在:对于习惯了阳性表达形式的一些法国人来说,坚持使用旧习惯未尝不可;而魁北克人可以保持自己使用阴性形式的权利。

赛克利尼的名作Le Ministre est enceinte


法兰西学院接受阴性化用法
这样的多样化,同样体现在其他词汇中。比如dîner(吃正餐)这个词在巴黎以外的地区可能是中午或下午,而在巴黎却是晚上。如果说正字法的错误称得上罪过,那么这种因为文化多样性而带来的variation(差异)却应该得到尊重。总而言之,这种差异性是法语文化圈(francophonie)的胜利。
(以上内容由Tony导师根据当日讲座整理,如有记录错误,还望各位指正,且是本人记录问题,与讲座人无关。)

提问环节
因为同是高师校友,Tony导师也有幸得到了第一个问问题的资格。虽然Tony导师并不是normalien(高师生,特指通过本国竞选的法国学生),而是巴黎高师的élève de la Sélection Internationale(国际选拔学生),但赛克利尼先生笑称亦是normalien。

巴黎高师
Tony
谢谢您的演讲,刚刚您在阴性化和dîner这个词的例子上提到了差异(variation)。之前在本科学习时,老师会告诉我们使用femme écrivain来表达女性作家(而我也不知道这种差异化表达是否正确)。variation是中世纪的特征,文本的差异性,词语的差异性等等,但今天提倡variation会不会让我们重回混乱?


Cerquiglini (赛克利尼)
我认为不会。法语的语言,其基础是句法(这个词来自古希腊语,表示联系),而非词汇。
事实上,对于差异的厌恶,是近代的事。到十七世纪的时候,我们既可以说la ville d’où je viens,也可以说la ville dont je viens。至今在拉鲁斯(Larousse)或罗贝尔(Robert)词典里,还有以néo开头的2000多个词,有的加短横,有的不加。同样的,对于方言的不宽容也是近代的事,越来越多的方言被忽视。但比利时人用cote表达分数(note)这个概念,和法国完全不一样。今天我们应该重建差异,可以考虑出版一本法语使用者词典(dictionnaire de la francophonie),包含各种用法。比利时的学院里都是学者,也未能把词典编纂做到尽善尽美。西班牙人这点做的很好,他们的词典不仅包含西班牙本土的西班牙语用法,还有南美的用法。
“先生,您对欧洲用一种共同语言这件事怎么看?”
回到开始的问题,赛克利尼的回答同样精彩:有一种共同的欧洲语言,这是人文主义者的诉求,但我们不要忘了,其实早就有过世界语的存在,但它不是真实的语言,它是虚拟的语言,所以这个语言并不成功。翁贝托•艾科说过一句话:“欧洲的语言,是翻译。”我们的大脑是为了数种语言而存在的,不要拒绝学习多种语言。 这不就是差异性的另一种诠释么?让我们为先生喝彩,也为差异性喝彩吧!

曾在卢浮宫内贴出的文字(Tony自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