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情逐爱(上)
日影飞斜,天起凉风。客厅里薄薄的轻纱拂动,轻盈光影时隐时现,夕阳为米色的落地窗帘染上一层红晕,余晖把地板映得色彩斑斓。周五傍晚,骆楚炜早早准备好一顿丰盛晚餐,静静等待太太高佳欣回家庆祝,高脚杯在他手中缓慢晃动。耐心和执着是骆楚炜不变的品质,他的生活永远简单,有规律。骆楚炜的日子围绕家、门诊办公室和外科手术台展开,这三个点构成他人生的基本面。骆楚炜常说,“生活需要仪式感。”他严格按日历计算出各种所谓有意义的日子,以年为周期精准地执行。随年纪增长,需要举行仪式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至于庆祝什么,只有骆楚炜清楚,都精细地写在电子日历上,宛如医疗系统中精确的病历本。高佳欣向来只负责品尝,并对骆楚炜在业余时间里一心扑在美食上表示肯定,赞美之词她从不吝啬。高佳欣常对闺蜜朱姗琼说,“食色性也,男人的心在美食总比在美色强,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朱姗琼的回答却总是,“吾好色,唯蓝色。”
一如既往的精确,高佳欣进门时,红酒未醒将醒,葡萄美酒夜光杯, 腹大口小的高脚杯活像一朵郁金香,散发着便便大腹中红酒醇美的香浓气味。半杯红酒下肚,窗外落日余晖再美,都被气冲冲回家的高佳欣搅得破碎。一顿饭时间,高佳欣絮絮叨叨,说个没停,狠狠地在骆楚炜面前数落朱姗琼。剧情并没有按骆楚炜的设想进行下去,他眉头紧蹙,被动地仔细倾听。骆楚炜早已经习惯高佳欣的存在,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也不知哪位神仙翻译成“存在即合理”,骆楚炜与太太犹如矛与盾,缺一不可。对于“摸太太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的说法,骆楚炜从不苟同,谁能无时无刻给骆楚炜提供看世界的另一个思维角度呢?唯有太太高佳欣。骆楚炜认为太太就是他的另一双手,让他能掌持更多。骆楚炜和高佳欣这对夫妻,早已互为对方的影子,如影随形。骆楚炜收起学院派高傲的眼神,他只能尴尬地傻笑。饭后散步的计划估计要被取消了,骆楚炜对于高佳欣的预感一向准确无误。
“饭后,陪我去开导开导姗姗。”放下筷子,高佳欣突然对骆楚炜说。自从和朱姗琼到昆明出差,高佳欣对闺蜜朱姗琼的滥情表达了多次的不满。特别是从昆明回来时,朱姗琼表现出在高佳欣看来属于寻情逐爱的弱智和迷乱。然而,朱姗琼却执迷不悟,以为在转角能遇见惊喜。“正如我所料,姣婆遇上脂粉客,在转角遇到的一般都是惊吓,朱姗琼现在寝食难安,她脸上写满惊惶和失措。”
“能不去吗?”差点没被嘴里的饭噎死,骆楚炜哀求。很多年过去,朱姗琼是骆楚炜最想见的女同学,也是他最害怕见面的女同学。只要太太高佳欣有意无意中提起朱姗琼,骆楚炜就会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尴尬地憨笑。“你不是每天上班和她在一起吗?你代表我和她聊聊不就行了。”
“不行。”两只杏目一瞪,高佳欣斩钉截铁,甚是不悦。“我要是能让她不忐忑,能让她不彷徨,能让她不纠结,还需要叫你陪我去?”
“她是能被开导的人吗?”骆楚炜希望高佳欣网开一面。每一次高佳欣提起朱姗琼,骆楚炜总心惊胆跳。随着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减轻骆楚炜在高佳欣和朱姗琼两个人同时出现时的不自在。哪怕从未走进朱姗琼的内心,骆楚炜也对她知之甚详,知之甚深。
“不是。”如果只有一根筋的朱姗琼能被轻易说服,她也不会一条道跑到黑,离了婚却执意拖着三个拖油瓶,继续追逐她心中哪些最浪漫的事,至今还着迷于享受爱和被爱的煎熬。但是,高佳欣心里也很清楚,闷骚的骆楚炜是个矫情的男人,他心里是一万个愿意去帮朱姗琼,他就是刀子的嘴,豆腐的心,属于打死也不承认的顽固派。“叫你一起去,你就去,老娘要你的命了吗?”
“没有。去……”如果没有高佳欣的命令,骆楚炜决不会一个人跑去见朱姗琼,更不会和高佳欣一起去见朱姗琼,哪怕是在朋友圈给朱姗琼点赞,他都要思虑良久。在熊掌面前盯着鱼,哪能兼得?麻利起身,骆楚炜飞快地收拾碗筷,“我去……行了吧……”
如果不是妻子高佳欣硬拉强扯,骆楚炜不会轻易见朱姗琼。朱姗琼只适合住在骆楚炜心中最柔软的深处,那才是最美的画面。记忆中,熟悉的朱姗琼已经支离破碎成一个陌生人,她的影子已经很难从往昔的事物中完整分离出来,她成为骆楚炜心脏的一部分,总萦绕在骆楚炜心头。愈想回忆起朱姗琼的样子,骆楚炜便愈想不起来,但是她影子总会时不时从一堆老旧的回忆中升起,照亮骆楚炜的心房,清晰得使他心头颤抖。碗筷盘碟勺,一件件从骆楚炜手中欢快地滑过,窗外深邃的夜空中最亮的早不是日月湖水库上的星星,是摩天大楼的探照灯,是主干道楼宇的亮灯工程灯光秀。在霓虹灯映衬下,祥云红绕,夜色诡异的湛蓝。
靛蓝的物件,不可避免地让骆楚炜想起多年以前的朱姗琼,她的影子瞬间在骆楚炜脑海中一跃而出。那时,长发及腰的朱姗琼浑身上下包裹着一抹素雅的蓝色,双肩蕾丝镂空,外披一块像破桌布一样的靛蓝披肩,她总爱一个人在夕阳西下的长堤上散步。而那时的骆楚炜还沉浸在高三的习惯中,晚饭后总倚在宿舍窗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隔着排球场远远眺望校园西北角的日月湖水库。在山水一色中,朱姗琼着一袭靛蓝色的亚麻无袖长裙,从夕阳余晖中向东南走来,她长发飞扬,披肩和长裙在晚风中起舞。在骆楚炜眼中,朱姗琼宛如一个遥不可及的精灵,她是跌落人间的天使,是人间不一样的烟火,烧得骆楚炜的心热血沸腾。骆楚炜分辨不了,到底是风动,还是心动?他需要行动。很快,新生体检。校医院一下子热闹起来,各个科室人头攒动,门口都排起长长的体检队伍。爱火在冥冥之中燃烧,朱姗琼身上与众不同的一抹蓝色始终吸引骆楚炜的目光。哪怕骆楚炜不停与前后的同学闲聊,也缓解不了他内心的紧张,朱姗琼走到那里,骆楚炜的目光便跟随到那里。

“看,那一身蓝色连衣裙的女同学。”高佳欣突然拍拍骆楚炜的肩膀,指着眼科门口的朱姗琼。
“挺特别,一身蓝。”不动声色,骆楚炜故作镇定,“你认识?”
“不认识,哈哈……但她住在我隔壁宿舍,揭海人。”高佳欣大笑,笑声引得树上的山噪鹛上窜下跳,婉转鸣叫不停。藏在茂林深处的噪鹃也来起哄,“喔哦……喔哦”的凄厉叫声如惊涛拍岸。朱姗琼回头微笑时,高佳欣向眼科门口的朱姗琼招手,对骆楚炜说了一句“看我的”,径直向朱姗琼小跑过去。当高佳欣走向朱姗琼时,骆楚炜的心狂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看到她俩指着各自的体检表有说有笑,骆楚炜略镇定些。骆楚炜就这样无意中从高佳欣处打听出朱姗琼的名字,揭海人,揭海中学毕业,临床医学(3)班。“她叫朱姗琼。”当高佳欣回到骆楚炜身边,她立即告诉骆楚炜,然后把声音压得低微,几乎成了耳语,她在他的耳边呵着气轻声说,“她身高体重三围我也知道,求我,我就说,哈哈……”
“别闹……”骆楚炜瞬间脸红到耳根,可能因为高佳欣看透他的心事,也可能是高佳欣对他讲的玩笑话,也可能是高佳欣在他耳边呵气,但他一直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其中之一,也许是全部。
大学校园很小,在同一平面内两个无序孤零的运动点,总会有大概率碰面的机会。于是,当朱姗琼出现在日月湖水库长堤上,骆楚炜开始制造机会,他离开宿舍出现在排球场,由排球场而现身在长堤。骆楚炜远远地观察朱姗琼,小心翼翼地靠近,宛如猎人在暗中欣赏自己的猎物。但是,激情澎湃的骆楚炜从未想过,他也是猎人眼中的尤物。最后,在朱姗琼散步的必经之路上,骆楚炜挑选了一张其貌不扬的石凳,他正襟危坐,手捧一本《老人与海》全英本看人来人往,不顾天上云卷云舒。那时,高佳欣像一只怿悦的喜鹊,一直奔走在骆楚炜和朱姗琼中间。在高佳欣有心的安排下,朱姗琼像一颗带着蓝色尾巴的慧星无心地滑向骆楚炜。一日,高佳欣陪着朱姗琼漫步在日月湖水库的长堤上,而本该坐在石凳上佯装看书的骆楚炜巧合地与她们迎面邂逅。于是,在高佳欣的叽叽喳喳的介绍中,三个人顺理成章地并肩走了一小段。那是骆楚炜第一次与朱姗琼肩并肩走在长堤上,风淡淡,柳絮如烟。多年以后,骆楚炜完全忘记了高佳欣在长堤上讲过什么,他只记得朱姗琼浑身散发一阵阵诱人的香水味。微风中,朱姗琼的乌黑长发轻霏,她的手指在耳旁有意无意轻捋,发稍像麦芒一样随风扬起,落在骆楚炜脸上颈上,厮磨得他的心卜卜狂跳,血液偾张。如果再近些,再靠近些,也许便能定义为书中所谓的耳鬓厮磨,骆楚炜一下联想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坐着摇椅慢慢聊。
“哎呀,我竟然忘记……”高佳欣一拍额头,像一阵狂风跑下水库长堤,她不忘回头对骆楚炜调皮地笑,“你们慢慢走,我有约。”
“为何你每天晚饭后都散步?”话一出口,骆楚炜便后悔不已,把自己暴露得一览无遗。和高佳欣排练过无数次的台词却一句也记不起,他只能指波光粼粼的日月湖水面,言不由衷地说,“水库真大!”
“也不是每天都来,心情好我才来,你挺有心……”朱姗琼欲言又止,由于骆楚炜不按剧本出牌,她感觉更不自在,“桑蒲山,日月湖,这边山水独好。”
“我也喜欢饭后散步,明天我陪你走走?”当和朱姗琼走下长堤,骆楚炜第一次觉得长堤并不长,日月湖水库也不大,也第一次感受到夕阳的余威,他汗流浃背,手心直冒汗,脚下的人字拖有点滑。
“看天气。”朱姗琼没答应,也没拒绝,“也看心情。”
然而,阴差阳错中内敛腼腆的骆楚炜刚示爱,浪漫感性的朱姗琼已擦身而过,钟爱蓝色的朱姗琼在长堤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最后,朱姗琼留给骆楚炜一句话,“在错误的时间遇见,是一种遗憾。”她把骆楚炜留在苍茫夜色中的长堤石凳上孤独偷泣。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正是在那时,骆楚炜终于知道日月湖水库有多大,有多深。赤裸着身体,骆楚炜浮泅在平静水面上,仰着头眺望夜空中闪亮的星,远远听着岸上恋人们的情话,牛蛙们则躲在黑暗的某处一个劲地聒噪。恰逢其时,高佳欣拿着一条干净大浴巾,在长堤上默默等待他上岸。
直到在高佳欣的安慰下恢复过来,骆楚炜才明白什么叫耳鬓厮磨,他已习惯高佳欣的低声耳语。那时,朱姗琼又出现在长堤上散步,而骆楚炜和高佳欣则在人工湖畔,花前月下说情话。从那时起,遇见朱姗琼时骆楚炜唯有尴尬地傻笑,而身旁的高佳欣一直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寻情逐爱,犹如一场高傲的围猎。骆楚炜一辈子也不清楚,他也是猎人眼中的尤物,当他凝视情欲,情欲也在凝视他。高佳欣才是一位高明的猎手,势在必得,更是志在必成。

毕业季,是分手的季节,也是结婚的季节。骆楚炜和高佳欣信心满满,准备在众多同学的祝福中离开校园,走进婚姻的殿堂。但朱姗琼抢在他们前面,她捷足先登,成为那一届学生中第一个登记结婚的幸运儿。在《最浪漫的事》的歌声中,她的先生驾着宝马把她载进豪宅。几个月后,朱姗琼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她晋升为幸福母亲。接二连三,当她怀上第三个女儿时,朱姗琼从此离开公立医院的体制,只能回家相夫教子。可是,当朱姗琼终于生下儿子时,她却带着双胞胎女儿和小儿子与丈夫协议离婚,把三女儿留给前夫。关于离婚和结婚的理由,朱姗琼给出的答案都一样,“因为我热爱生活。”但高佳欣最清楚,朱姗琼的前夫只会最浪漫的事,且滥情得不分对象;更致命的错误是观念的差异,朱姗琼生了三个女儿,与夫家母凭子贵的思想相悖。就像朱姗琼偏爱的靛蓝色,那成为她生活的一个隐喻,宛如火苗的蓝色给她红红火火的生活涂抹上宿命般的悒郁。然而,朱姗琼总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我依然热爱生活。”对于生活,她爱得一塌糊涂。甚至,她有时会爱得迷失自己。尽管如此,朱姗琼还是像一个偏执狂一样追求自己那一份应有的幸福。虽然早已没有少女般的芬芳馥郁,但良善的朱姗琼有一颗童真浪漫的心。尽管年近半百,朱姗琼的身体却抵抗住地心强大的引力,仍然拥有小母鹿那样优雅的身姿,岁月在她身上只是酝酿出成熟女性的韵味。当骆楚炜被高佳欣领进朱姗琼的家,他很难相信,朱姗琼一点也没变。客厅里,面色苍白的朱姗琼身着一袭靛蓝色的亚麻无袖长裙,眼神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