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是个女哑巴,她是鲜鱼口人。我从小在鲜鱼口长大,对于那里的人和事比较熟悉,哑巴是其中之一。
哑巴之所以成为了哑巴,或许是生来如此。我看见她整天在鲜鱼口的土路上走着,遇人总是很高兴。眼睛溢出光,嘴里哇啦哇啦不停地叫,手舞足蹈。要是一个很熟的人,比如是一个生产队的,她会上去与对方攀谈。用她的手语。这种手语不是聋哑学校教出来的专业手语,而是她在平日里自己摸索的。很直接很生动,鲜鱼口的人都懂。她与别人攀谈,手型很多,指指这里,点点那里,表情很认真。这时她忘了自己不会说话。对方看着她的手型,猜测出意思,也频频点头,觉得很对的地方,也会大声地肯定,这时哑巴便笑了。原来哑巴听得见。
哑巴是标准的农妇。她有一个丈夫,育有几个子女我记不住了。我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她的女儿不是哑巴,可见哑巴不一定会遗传。我认识哑巴时就知道她很瘦小,一身很简陋的衣服,头发黑白相间如同铺了霜。嘴唇微微翘起,露出红色的牙龈,牙齿总是很浑黄。她的样子不漂亮。记得最清楚的是她一年当中除了冬天都是跣足。她丈夫也是一样。夏天鲜鱼口的土路被晒得烫人,砂砾折射亮晶晶的光,她踩在上面居然行走如风。背着背篓,挑着箩筐,她永远是这样走在路上。我那时很钦佩她,近乎崇拜。我一直认为她的脚不同于大众,毕竟那是哑巴的脚。有一次她到外祖母的院子里,坐在木头矮凳上,亮出了她的脚板。我看见上面除了灰土和厚茧,与我们并无什么不同。原来哑巴也是普通人。
我一直很怕哑巴。我和外祖母去菜地给菜淋肥,遇见哑巴。她在玉米林里掰玉米,看见外祖母,探出头来。然后是笑,粉色的牙龈冲着你,算是打招呼。外祖母也笑着大声说,玉米长得好。她看见了我,从修长交错的玉米叶间钻出,两只手臂早就向我扑来。她喜欢小孩子,但她不会表达。我很怕,一跳跳得远远的。她站在那里看看,对着外祖母笑笑,用一双黑手去挠鬓前的发。她的手像老树皮。也是那时,我看见她眼睛里有些落寞,是因为我怕她吧。原来哑巴只是想逗小孩。
哑巴的女儿在外地打工,做了很早一批外来妹。也许才两年吧,听说死在外地。具体原因我记不住,那时我读小学。哑巴与丈夫双双跑到当地,那是个沿海城市。回来时他们捧了个骨灰盒。我没有看见当时的情景,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看见哑巴。看见哑巴是很久之后,她老了很多。更瘦小,更可怜,像是风干的萝卜。我记得她女儿,那时刚刚开始时兴染发。她染了一头黄发,耳朵上坠两个很大的圆耳环,粉打得厚,口红抹得艳。她来给外祖母送什么东西,然后跑到水缸旁,操起水瓢舀冷水喝。咕咕咕。我觉得她很爽利。她一定是哑巴的命,而现在哑巴至少死了一半。原来哑巴也是一个母亲。
前几年我看见哑巴的丈夫,很老了,须发尽白。他不再赤脚。我想哑巴一定还在,风里吹着,雨里浇着,太阳底下晒着。这样的农妇一般很健康。希望鲜鱼口的人都好,我是鲜鱼口的人,这是我很真的愿望。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