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种种不告而去，既是别离

----------清明节致最爱我的两个人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抹掉2017年—2018年的所有记忆，永远不要再想起。

2017年年中，我日日夜夜盼望的网剧项目开机，那是我付出了所有力气去做的一个项目，加班到半夜12点是常事，垫钱、刷脸等不可理喻的事更是做得乐在其中。垫钱垫到无法报销，开自己的车去办公事，为了给公司节省住宿费，从北京出差上海当天来回，像照顾家人一样照顾组里的编剧和工作人员，这都是我为了整个项目能早日出现在屏幕上而经常做的事。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常感到心力交瘁，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个人生活时间，但当时我感到很快乐，就像我刚来公司能够做制片人的时候，我对我老公说的一句话:我预感到我的人生终于开始了。毕竟每个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生，都有一个终生梦想，就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出现在字幕上。

然而好不容易挨到了项目开机，大量的压力向我涌来，甚至连执行制片人的署名权都差点被公司里资格老的同事夺走。在巨大的压力下，我失去了心平气和沟通的能力，整个人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又赶上孩子肺炎住院，我与一向疼爱我的婆婆大吵了一架，出言不逊。这件事直接使我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问题，果然后来在北京安定医院诊断出了严重的抑郁症并伴有焦虑、人际关系恐惧等问题，我开始吃药治疗。工作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使我失去了照顾家人的能力，我已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发现其实这时每日照顾我女儿的我的母亲，身体已经每况愈下，甚至在我妈妈住院的时候我都没能陪同照顾她，还天真地认为，只是住院检查几天，每年例行的，不会有大事。

直到2017年12月的一天，我痛失了生我养的我的妈妈。事出有多突然呢？满打满算从送到医院到去世，也只经历了2个小时的时间，大面积心肌梗死，让我连和她再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我还清楚记得送到医院后她说冷，我给她盖被子，喂药给她吃。而几十分钟以后，就变成了我在亲属的督促下，必须亲手用毛巾沾着温水为她擦拭遗体了。一瞬间，四周都是亲属们悲伤痛哭的声音，还有我生命中景仰如大树一般存在的父亲，我听到的是一种从来没听到过的，从他嘴里发出的哭声。知道什么叫地狱吗，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吗，当亲身经历的时候，不外乎就是这样了。

然而葬礼上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已顾及不了大家如何看我，迫不及待地把整个心和感觉全部封闭，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努力让自己感受不到痛觉，感受不到身边任何的情绪，“不然的话，我也会死”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平生第一次抱骨灰盒，第一次要处理如此多的事情，我很想逃走，很想陪她就这样走掉，但是我不能。我还有父亲，女儿和老公，当时的我这样想到。

当时我以为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了，在休息了几天丧假之后，重返了工作岗位，希望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装作像往常一样，甚至更疯狂地加班，但我可能更忽略了一个人，就是成为了鳏夫的比我还可怜的父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说实话，我有偷偷想象过如果父母过世，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从来不敢想，如果我的老公过世，生活会怎么样。因为付出得太多，承载了太多，已经沉重到不容失去的地步。换句话说，我只是失去了相处30年的母亲，而我是一个已经获得了独自生活的能力的人，但我父亲失去的是一生的伴侣，是少年时的糟糠，是结发的妻子，是陪他走过了所有人生中最重大的时刻的那个人，是一个刻在了骨髓里的人。其实有时候，突然逝去的人也许只有遗憾而没有那么多痛苦，真正要忍受绵长痛苦的，是被留下的那个人，“独活”是世界上最漫长最深刻的痛苦。可惜我当时只意识到自己的痛苦，而忽略了他的痛苦，或者也可能是我明明意识到了，却不愿意去深入体会，因为痛苦使我想要逃避。我无时无刻不在打游戏，就是因为一旦停止打游戏，那些痛苦会如潮水一般突然涌来，把我拽进无尽的深渊。我试图让父亲在我和我老公家里住，试图让他去亲近孙辈而缓解悲伤，但他都明显很抗拒，我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使他过得舒服一点，直到父亲提议说接爷爷奶奶过来住，我是很乐意的，因为这样可以请保姆照顾，也有人陪伴，我能放心一点点。

直到2018年2月初元宵节，父亲接爷爷奶奶过来住的第一天，我给父亲打过平安电话后，正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接到奶奶语无伦次的电话，我父亲出事了。赶快穿鞋添衣冲出门去，我是一直安慰着自己的，我说没事一定没事，不会有事的。进屋之后却是急救车人员在按压躺在地上的父亲的心脏，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偏屋里摆放的我母亲遗像前还摆着一碗煮好的元宵……

确实有一种死法叫做“心碎而死”的，亲人离世导致悲伤郁结，心痛难以自拔而使心脏停止跳动，是超负荷运转后突然得到了解脱，他终于还是舍不下她，宁可丢下我，到那个世界去陪她。

事出突然，所有亲戚几乎都是半夜得到消息，又披星戴月赶来送别他最后一面。我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被提着到这里签字，那里买东西，迎来送往，却全然没有知觉。

同样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流，在别人眼里，我得是一个多么狠心的人啊。

因为没有人知道亲手在死亡证明书上面写下最亲最爱的人的名字的滋味。

也只有我知道，我失去的，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不图任何回报爱着我的两个人。

三个月内，我把他们全弄丢了。

如果不是因为守灵，我都没有发现自己原来是可以两天两夜不合眼的，为了不睡着，也为了不去想任何细节，我不停地打游戏，借此麻痹自己，逃避问题，我知道我看起来很心不在焉，甚至不伤心，我只是偷偷把抗抑郁药的药量增加了一倍。我要保证自己不能心碎死去，因为还有我刚刚三岁的小女儿，她是我父母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此后的几个月里事情也有些记不大清楚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日子，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去重庆处理一些事情，一落地就开始发烧，一个人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了电话玲响，我脑中清晰地想，对了，飞机落地以后还没给我妈打电话报平安，一定是她担心我，给我打了电话，我拿起电话后特别特别想叫一声“妈妈”，然而这只是一通推销理财的骚扰电话而已。那一刻，我突然间特别清醒，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世上已没有了需要我报平安的那个人。

原来这世间种种不告而去，即是别离。

不知道是因为今年的春天特别长，还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真实地留意过“春天”，今年我看到了许多往年似乎从来没注意过的属于春天的事物，京平高速边绽放着满树的粉色樱花，隔壁公园里满开的白色玉兰，墨绿色冬青树上渐渐长出了嫩绿色的新芽，就连车位旁边的那棵只有三根手指粗的银杏树，都每日长出更多的小小扇子形状的新叶，今年春日的每一天，仿佛都用尽了生命的全部般地，努力生长。特别是这清明时节，推门能够遇见一场雨，新雨的气温混合着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张口便能呵出一团白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从来没有在意但是一直存在着的一件事情就是：春天，过一年少一个。

每个人生命中的春天都是固定的，从今以后，我愿意用全部身心去体会每一个春夏秋冬。

金岳霖说林徽因是“人间四月天”，然而在我的心里，我的母亲就是人间的四月天。我对母亲父亲感情复杂，爱过，恨过，怨过，迁怒过，但最终，仍是不舍。我爱他们善良勤奋任劳任怨耕耘一生，我恨他们节俭自己却如病入膏肓一般给予我全部倾其所有，我怨他们才花甲之年就狠心撒手人寰，留下我孑然一身活在无尽的悔恨中。

我一定前世是他们两个人提壶救命的大恩人，今生投生在他们膝下索尽疼爱的讨命鬼，我今生得到一切已足够，不配再享受未来20年来自父母的疼爱。

曾经的最相濡以沫，到最后却是最难相认相继。

突然间我觉得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不明白之前一直花那么多时间去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也许每个人到最后要走的路都一样，不过是一场送别会，在殡仪馆司仪不带感情的职业化沉痛语气里念完一生，不过寥寥百字而已。而人生也许就是被送来体会七情六欲，酸甜苦辣的，如果尝过了所有，便已得到人生真正的意义。

春来冰消雪融化碧云寺外

晨昏光影都在香山顶分开

桃花笑靥绽放大庙峪山怀

南风微凉寄相思只剩留白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交换，换回能够与我父母再多相处几年的时光。

2019年4月9日 清明节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