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利之辨还是儒法之争:杨度与宋教仁的差异在哪里?

一、
我们每读近现代史,总是会被一些政治人物、思想人物的行事或主张所迷惑,更为他们的“善变”而深为不解。比如说那位被袁世凯称之为“旷代逸才”的杨度(1875—1931),我们总是为他那多变的政治选择而困惑,乃至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投机分子。
大概在1930年前后,杨度刚刚加入中共不久,便有人说他这位当年名动一时的“君宪救国论”者不过是一种政治投机。可是杨度闻听后却气愤地反驳说:“我是在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入党的,说我投机,我投的是杀头灭族之机!”杨度还曾颇为感慨地对子女们说道:“要想救中国,我看只有GCD来领导才能做到!”
在我看来,杨度的这种表白是真诚的,既然是真诚的,那么我们如何才能理解他一生中的这些看似矛盾又复杂的转变呢?我想问题的核心可能就在于一个“救”字上,他看到了国家的危亡和困窘,便总想着利用一种什么办法将国家从危机之中“救”出来,而自古以来,这最显明的办法就是富国强兵——因此说,杨度首先就是一个富国强兵论者,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最终可能已经成为一个极端功利主义者!
杨度在1907年初发表了一篇长约12万字的大作,这就是令他名噪一时的《金铁主义说》,他自己解释说:“金者黄金,铁者黑铁;金者金钱,铁者铁炮;金者经济,铁者军事。欲以中国为金国,为铁国,变言之即为经济国、军事国,合为经济战争国。”
稍微懂点中国历史的朋友,对于杨度的这种主张,是不是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呢?是不是觉得跟商鞅之类的人物有些相似呢?
早在1903年时,杨度曾作《湖南少年歌》,其中流露着强烈的救亡情绪,而更有意味的是,杨度显然对于斯巴达与普鲁士(两个军国主义国家)特别的推崇:“中国于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把秦国一手打造成为军国主义国家的,正是商鞅。
君主立宪是近代政治文明的产物之一,尽管各立宪国的民主化程度不同,但立宪模式确乎给当时的人们一种生命力强大的印象,尤其是在立宪的日本打败专制的沙俄以后!杨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而立宪政治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国会(议会)的设立,日本于明治二十三年(1890)创设了国会,才仅仅十七年就已经“雄飞天下”——杨度认为未开国会前日本人的文明程度还不如中国,这让他不禁想到:“使吾中国自今日而有议会,则再阅十七年亦不知摧几强俄,败几法、德!日本再阅十七年,使中国仍如今日,又不知得我几台湾,占我几东三省矣!”
对于立宪的观感,杨度完全是从一种特别功利、特别外在的一种视角去看待的,不过由于他的视野开阔,也确实注意到了当时英国、德国(普鲁士)和日本立宪的不同,即他所谓的“英为民定宪法,普为君民合定宪法,日为君定宪法”。三者有高下之分,而以英国为最高、日本为最低。
杨度非常希望当时的国人都能振作起来,千万不要蹈袭当时奥斯曼土耳其的假立宪之举,但凡国民能够群起负责,就可以超越日本的立宪模式,而“直可以成普鲁士”——如果国民还能进一步勇猛精进,那么复制英国模式也仅是一小步的事情了!
应该说,当时的杨度还不算特别崇拜日本,相反却真切地看到了“日本政党更为幼稚”,此时的他其实是真心希望能够将富国强兵与政治文明一同实现的。可现实是残酷的,经过七八年的国家大转型以后,杨度十分失望地发现:中国既没能实现政治文明,也未能富国强兵,甚至把君主都搞没了!
时间走到了1915年的关口,对于杨度而言,既然富国强兵与政治文明的目标不容易一同实现,那么二者孰轻孰重、孰先孰后呢?
1913年的时候国会已经开过了,但是因为其主导制宪,在《天坛宪法草案》里要坚持贯彻“立法至上”、尽力压制袁世凯为代表的行政权,以至于弄得袁世凯很不耐烦,最终于1914年1月干脆解散了国会(822名议员中有436名国民党籍)。在杨度看来,国会的惨遭解散,大概正是国家没有君主的缘故。
看来政治文明目前是很难求得了,富国强兵似乎还有希望,恢复君主制还有希望,自然德国模式甚至是日本模式就是楷模了,因此在1915年4月发表的《君宪救国论》中,杨度便开始大力称扬德皇威廉一世与明治天皇:
“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乃德日二国之开创英主也。二国今日之富强,人人知为二君之赐。然二君之有大功于国家,为世界之圣君者,并非因其谋富谋强,乃因其能立宪也。以二君之英特,即不立宪,亦未必不可称雄于一时,然欲其身后之德意志、日本仍能强盛如故,此则决不可得之数矣。故二君之功,非人存政举之功,乃人亡而政亦举之功。二国之富强,乃其立宪自然之结果。若仅以富强为二君之功,是犹论其细而遗其大,论其末而遗其本也。”
在当时,袁世凯能不能称帝,称帝后的一连串后果是什么?这些杨度恐怕都没有仔细思考过,他大概只是觉得中国没有君主就不行,而不问当时的中国恢复君主制的可行性条件。

二、
杨度是于1904年转入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科的,然后才开始集中研究各国宪政。
两年后,宋教仁(1882—1913)也进入了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科,也开始集中研究各国宪政。二人可谓是当时公认的宪政双璧。可是我们通过研读历史,发觉这两位校友、同仁、湖南老乡似乎没有什么交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宋教仁一直是批评当时的日本的,不仅提防其侵略野心,也不赞同其体制,在宋教仁看来,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顶多算是一个“武人专制”的半立宪国家,虽然日本的确实现了迅速的强大,但它还不是真正的民主宪政国家,“不足为中国效法,至少在政治上不足效法”。对此他还曾说道:“吾人觇日本之政治,号称立宪几三十年,而犹不能脱少数人垄断专制之习,左右国务者,总之不离乎藩阀武人者近是……兹睹此次(首相桂太郎辞职)之政变,愈觉日本政治为非立宪的。”(《日本内阁更迭感言》,1911年8月)
宋教仁一向欣赏英国式的内阁制与政党政治,只不过他一向极度反感满清统治,也不认为清廷能够真正走向立宪体制,因此坚决主张共和革命(杨度在晚清时是立宪派)。也许宋教仁的主张里带有理想主义色彩,因为那似乎不太合乎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毕竟想要一次就转型成功,简直是不可能的!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帝制传统的国家而言,共和立宪似乎也更难!
当然了,我们今天来判断宋教仁的主张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这其实是一种历史的后见之明,而如果没有像宋教仁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开路(甚至不怕献出生命),那么二次、三次转型的成功就更微茫了!
另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事情就是,宋教仁似乎从来不说什么“救”中国,他的奋斗目标就是政治革命、“社会改良”。在1912年民国建立之初,宋教仁所期望于国人同胞的,便是“共和思想”的自觉,便是自我的文明素养的提升,对此他说道:“尚公德,尊人权,贵贱平等,而无所谓骄谄,意志自由,而无所谓徼幸,不以法律所不及而自恣,不以实力所能达而妄行,是皆共和思想之要素,而人人所当自勉者也……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社会改良会宣言》1912年2月23日)
制度与道德是实现社会良序的两翼,二者缺一不可。不过宋教仁或许知道,比之改变制度而言,改变人心似乎是更难的事情,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文明素养绝对是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得到长足提高的,但他作为一个敏锐的思想人物,还是深刻地意识到了道德、精神方面的重要性——其实只要一个社会公平公正、风俗淳美,哪怕国力不强大也无所谓;但这样的国家国民必然协力同心,又怎么可能是好欺负的?更进一步,只要人民真正享有各方面的自由,这样的国家想不繁荣富强也很难!
那么与杨度在思想上更有共鸣的人是谁呢?其实反倒是一心追求激进革命的孙文。杨、孙两个人虽然一直有思想方面的分歧,但并未决裂,到孙的晚年二人来往反而更多了。
孙文骨子里也很欣赏当时的日本模式,他曾经在《三民主义》(1924)中说:“现在欧美民权发达的国家,人民对于政府都没有这种态度,所以不能利用有本领的人去管理政府。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弄到在政府之中的人物都是无能,所以弄到民权政治的发达反是很迟,民主国家的进步反是很慢,反不及专制国家的进步,像日本和德国那一样的迅速。”
孙文在这里已经开始有些反感民主政治而青睐于苏联模式,他不仅是一个激进主义者,而且是一个极端功利主义者,他终生奉行不渝的行事逻辑,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他心目中那个“救中国”的神圣目标,他觉得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任何人都是可以被牺牲的(而那些被牺牲者是无权反对被牺牲的,比如当时的广东人)。
宋教仁是不会赞赏孙文这种人的,只不过因为形势需要和二人的特殊渊源,不得不与其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宋教仁曾经多次表达对孙文的批评和否定,其中有一次:宋教仁“倡言像孙中山这样的野心家作首领,中国革命要达到目的,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日本外务省档案,1908年11月23日)。另一次他又说:“孙逸仙已是落后于时代的人物,不足以指导革命运动。”(1910年与一位日本友人谈话)

三、
行文至此,我们或许要问了:为什么杨度与宋教仁会有这种差异呢?
前面已经指出了,杨度从思想主张上与商鞅很是契合。杨度中年以后,由于政治上的失意、商业上的投资失败,越发沉溺于佛学的研读,而这一点跟王安石又很像。
王安石的变法主张是很契合法家富国强兵的思想的,尽管王安石打的还是儒家的旗号,但是他对于商鞅却有着相当的认同,为此他曾写诗道:“今人未可轻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王安石的政策让北宋朝廷的国库十分充盈(民生受到极大损害,政治生态也严重恶化),但是在经受过晚年的各种打击后,王安石越发沉溺于对佛学的钻研。
我们知道,人的思想往往是很复杂的,但我们还是想问:为什么王安石与杨度这么相似呢?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王闿运是对于杨度影响极大的恩师之一,王氏曾经给肃顺、曾国藩、文煜、郭嵩焘、夏时、丁宝桢等朝臣与地方官做过幕僚,所以渐渐的由那种传统的“纵横术”而揣摩出一套“帝王术”,也就是说可以帮助掌握了这套心法的人成为“帝王师”!
杨度大概很相信老师那一套,他也很希望成为如同张良一般名留青史的“帝王师”,甚至他还显得有些执迷不悟,乃至于1928年时还在酒醉后惋惜老蒋不称帝。王闿运评价自己的这位爱徒是“书痴自谓不痴”(大概是指杨度有点书呆子的意思,虽然他主张的“金铁主义”显得十分务实,但也给人以空疏之感),杨度为人看起来不像特别精通谋略的人,不然他或许可以成为杨永泰式的人物——杨永泰(1880—1936)的学历、背景都跟杨度很像,但他比较懂得政治谋略,所以最终成为蒋介石身边一位成功的“帝王师”!
王闿运的一生显得较为失意,跟他的运气应该有很大关系,比如说肃顺败于慈禧、曾国藩又无心做帝王。王闿运大概是一个具有野心家气质的人,所以他竟然游说曾国藩联合太平军推翻清朝,但曾国藩是一个信奉程朱理学、谨慎为人的本分官僚。假如王闿运生在杨度的时代,或许他可以一展拳脚,而杨度似乎更像一个传统的文士。
在战国争雄的年代,孟子坚决不谈什么富国强兵、不讲霸道,反而在大声疾呼什么“仁政”和王道,在猛烈地批评诸侯们的不仁不义的举动,甚至主张臣民有推翻暴政、杀死暴君的天赋权利(朱元璋读到这些感到十分气愤)!王阳明是孟子在明代的代言人,而宋教仁又对王阳明的思想推崇有加,而且还向其他人推荐。
话说1906年2月6日,宋教仁在宫崎滔天家里与几位好友在一起饮酒,宫崎滔天请他写字,宋教仁便写下了“致良知”三个字(这是阳明晚年最重要的主张,到最后他只讲“良知”)。宋教仁特别重视修身的工夫,这可能也是他的道德品性之所以如此高尚的主因之一吧。
在看待西方文明的问题上,宋教仁也没有仅仅只是盯在人家国富兵强的表象上,而是看到了他们比较精神性的一面。1906年他就从《泰西名言》里抄写过一段他特别喜欢的话:“开化文明者无他,国民各正道德、勉职业、修技艺者,合集而所发之果实也。”“人民各自欲改化其身,而后一国之改化犹示诸掌。”这有点类似儒家所讲的“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宋教仁诚然非常看重政治制度的文明化,但是他从来没有忽略道德性、精神性的方面,他是要从外在与内在的两个层面去追逐文明的进步——只有文明真正被深深地根植在人心里,那么即使有人让制度倒退了,也并不可怕;相反,如果人心是不文明的,那么即使制度进步了,终究还是不会带来社会的文明。
由商鞅到王安石再到杨度,由孟子到王阳明再到宋教仁,那么一个类似传统的义利之辨、儒法之争的差异出现了,我们也许会想到日光之下似乎没有什么新鲜事,那么我们是不是对于两千多年来的义利之辨、儒法之争又有了些新的体会呢?
当然,一个人的道德操守并非与他的思想主张有直接关系,一个人的思想、品性往往会受到来自多方面的影响。本文主题为义利之辨还是儒法之争,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只是想提供一个线索或视角供大家思考。包括我自己,也需要继续深入地探究这个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至少在我看来,宋教仁这种人在今天是很容易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的,而杨度的功利心态多半会令他赞成某种社会发展的“代价”(成为所谓新权威主义之类)——有些人宣扬说,社会正处于某种特殊的阶段,为了实现社会的更快发展、赶超先进国家,人民应该忍受一时的不公、权利的缺乏乃至彻底牺牲掉个体以成全国家——当然,有些人是故意拿这种鬼话骗人的,但是更多的人却是相信这套说辞的,因为这些人是短视的,也是自私的、功利的!
中国人的不长进,让人对于未来也感到悲观的主要理由,就在于中国人的这种极端功利、愚昧短视的心态——这种心态的养成当然有历史原因,但更是现实的教育、环境造成的。
【预告,下篇文章将谈一谈严复、胡适、鲁迅、福泽谕吉与韦伯等人的思想,主题与本篇文章有诸多契合,甚至是相承关系。敬请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