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下去之后我就会游了

我的爸爸是水电站的职工。所以，我和哥哥可以说是在水里长大的。

水库管理处就在水库边上，非常大。厂区里有办公楼，有生活区，有食堂，有菜园，有成片的竹林，有堆砌着假山的可爱大池塘。有很多果树，杨梅总是没等变紫，就被嘴馋的我们摘着吃了，哥哥们爬上树去先吃个饱，我们女孩子在底下流着口水看着，等着他们吃够了，溜下树干，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给我们。葡萄藤爬得到处都是，夏天睡午觉的时候，我哥常带着我，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他爬上去，先摘一串大的，小心地扔下来，我掀起小裙子的裙摆接着，坐在树底下昂姆昂姆地吃得开心极了。那葡萄不是紫的，是熟透以后，带一点晶莹的黄色，甜到嗓子眼都觉得有点割人。有一次，哥哥在树上被蜜蜂蜇了，他哎呀一声惊叫，我笨拙地仰头问哥哥怎么了。哥哥龇牙咧嘴地说，被蜜蜂蜇了。我张嘴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吓得哥哥赶紧哄我：嘘，嘘，别哭啊，我不疼，别哭，别出声。我就抽抽答答地，努力忍着眼泪，一边继续吃葡萄，一边心疼哥哥。小时候跟着哥哥干坏事，我基本上都是个猪队友。

哎扯远了。我就是把小时候的环境交代一下。接着说游泳。

叔叔阿姨们有一部分在办公楼做后勤，也有很大一部分在厂区发电站上轮班。水力发电站总是很干净的，地下发电机经常是轰鸣着的，但声音也并不响，因为深沉，反而让人觉得更安静了。来自水库最底下的水冰凉刺骨，从这里汇成一条很深、水流很急、但因为深反而显得水势很缓的渠道，被约束着，从电站底下滚滚地流出去，流到附近村庄，灌溉着这一带的农田，又在很远很远的下游，汇入一个大大的、极美的、有中心小岛、岛上有大白鸟的人工湖，暂时蓄着。

我和哥哥，还有爸爸单位的一大群职工子弟，就在这里打闹着长大。

水库是我们眼里的极乐世界。长得望不见头的大坝，足够我们疯跑疯玩的了。坝面的石头砌得很平，一直延伸到水里，水清得能看得见成群的小鱼游来游去。我们经常手里提着凉鞋，光脚板在石头上打得叭叭响地跑来跑去。基本上我是个跟屁虫，不会游泳的时候我大概是四五岁，哥哥七八岁。爸爸是工人，妈妈是老师，那个年代的工薪阶层也负担不起保姆这种配置，于是作为双职工家庭的子弟，爸妈只能尽可能严厉地约束我们，然后特别要求哥哥“带好妹妹”。我和哥生活的常态就是，哥哥脖子上挂一把钥匙，每天早、中两顿捏着饭票到单位食堂打饭打菜吃。白天就没人管了。我基本上白天在厂区跟着哥哥们冲冲杀杀，扮演一下国共两党战争中最先倒地的炮灰，那种炸碉堡、迎着枪林弹雨死活不倒的英雄是哥哥们当的，轮不到我。然后到了下午三点，我们就每人挎一个小脸盆，里面放着背心短裤小裙子，还有香皂，隆重地去洗澡了。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和哥哥在水边出没，我爸看到是要打的。我爸负责水库的水产任务，就是带着水产组的同事们，负责水库里的渔业工作，采购鱼苗下苗、分成几组开着柴油机驱动的小船每天巡逻护渔，季节到了制定方案、招临时工增加人手、指挥大捕捞等等的。我印象中的爸爸，经常带着一身腥。柴油机的油味、鱼腥味都是我非常熟悉的。大捕捞后，整船整船的渔网就要重新整理、修补，很多船只要检查、整修、维护。所以经常在晴朗的日子里，爸爸带着手下，会在水边晒很多船只，搬来成堆的木头，干木工活，修船啊，给船刷漆啊啥的。这种日子里，我和哥哥在水边浪的时候，就比较惊险了。

远远看见爸爸们，就要想办法走别的小道，绕过他们，然后带着侥幸心理，安静地在水边玩。爱水，真的是小朋友的天性啊。然而不幸时有发生，有时候是别的叔叔看见了我们，有的时候是爸爸像一个噩梦，突然就铁青着脸出现在了我们身后。手上拿着木头片，照着我们小腿上嗖嗖就是两下，然后一声断喝：还不回去！！我俩就只能灰头土脸地撤退。碰见别的小朋友，爸爸也是如法炮制，从不手软。毕竟，我们的水库是总库容9千多万立方的大中型水库。都是小朋友，在水边玩，真的是太危险了。

然而，厂区的子弟，包括我和哥哥在内，竟然都好好地平安长大了呢？也是挠头。

我哥，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几岁会游泳的，反正我感觉打从我有在水边玩的记忆，我哥就会游泳了。然后我是只能在水里端着塑料脸盆，在岸边扑通扑通地逡巡，羡慕地看着哥哥在深水里各种浪。塑料脸盆使得顺手了，我有时候也妄图往水深的地方发展一下。然而哥哥看得我很紧，不管他离我多远，形势一有不对，他都能立刻发现，隔得远远的我都能感受他的目光之严厉，一声断喝：回去！我就只好扑通扑通地掉转脸盆回去。

我和哥哥从小不怎么走寻常路。好吧，应该说是哥哥从小就带着我不走寻常路。除了平常日子下水，下大雨、下暴雨的日子就更让我们雀跃。这种日子水库里没人，我和哥哥可以尽情地游。那天就是个暴雨的日子。哥哥照例在我不远处，一边监视我，一边在水里左右开弓，窜上跳下。我照例端着脸盆在岸边扑通扑通。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头上，有点痒痒的疼，我一边扑通一边咯咯笑，觉得开心到不行。偶尔也大喊一声：哥哥！哥哥就响亮地应我一声：诶！我喊这么一声，是想传达一下我愉悦到极点的心情。我哥诶一声，表示他知道我很嗨。兄妹俩的默契。

天地间一片刷刷刷刷的声音，雨点溅在水面上模糊了远处的水平线，天空是乌蒙蒙的，风在耳边呼呼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拍打我的头，我小小的身子跟着大浪，一浪、一浪地晃悠。一种大祸将至的末日感，让六岁的我胸中豪情万丈，我越发起劲地端着脸盆，密集地扑通扑通起来。然后我突然失手了。

手一滑，脸盆沉了下去。我突然变得两手空空。我脑袋愣了一下，可能有点空白，好像还喝了几口水。我看上去应该像是溺水的样子，因为浮沉间我看见哥哥急速地划动手臂，劈波斩浪飞快地靠近。然后我就没事了。我赤手空拳，使劲地在水里划动我的手臂，腿脚的伸缩也超配合的。我脚底是空的，但是我在水里稳住了。长期的扑通扑通，使得我的身体其实已经完全通晓了水性。我不害怕我熟悉的水。起初的慌张过后，我的心，被巨大的喜悦涨满了。哥哥！哥哥！我大声地叫。

我的哥哥是个奇怪的人。漫天巨大的雨幕中，他在离我不到两三个身位的地方，看着我笨乎乎地划着水，笑着叫着喊他的名字。他嗯了一声，又转身游开了，又转过头严厉地：去岸边练！

嗷！我应了一声，才发现我在的地方水很深。我是个听话的妹妹，我用真正的游，回到了岸边。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扑通扑通了。我学会了游泳，赶上了小伙伴们的脚步。

从此以后，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水里头下脚上，从水底往上看露在水面上的自己的脚尖，自以为是水底芭蕾；我们爬上高高的岩石，排成一排，扔下一块香皂，然后三、二、一同时跳进水里，潜水看谁能抢到那块香皂；每次暴雨过后，水库边总会漂来巨大的木头，我们争抢最大的木头，几个人骑在上面，当作独木舟；我们比试闭气，扒着水边的坝石，一块一块地往下摸，越往下，水越深，互相看着水里有些发白的脸，头发浮动着，脸上和眼里是笑嘻嘻的，鼻子会偶尔冒一两个小泡，有时候忍不住，大笑出来，脸前面就会浮出咕噜咕噜无数的大泡泡，然后就只能立刻浮上来，因为忍不住了，浮到水面上以后，还要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一阵子……

我就这样，学会了游泳。

补一张我们家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