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记忆里的单车
我离开莫城的时候，是十九岁，至今，我仍忘不了那天发生的种种。被雪铺满的路，晚点的火车，老爸在门口塞给我的钱，铁门上那张发黄了的爷爷写的对联，还有，最后没有见到的人。
一别数年，已然不知他们的模样，每每到下雪的日子，总会想起，只是，住了这么多年的小城，雪，下的越来越少了。我们，也终于越来越老了。
阿依是我们学校里为数不多的被大多数人熟知的那一个，他最高光的时刻，是站在国旗下念那封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的检讨，校长在他身后被气得脸青紫青紫的。
阿依后来被迫辍学，听说，他的家里人搭上了面子和金钱才保了下来。
可，少有人知道的是，所谓的他的家里人只有他的奶奶。很多年前，阿依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去世，留下了一大笔赔偿款给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后来，阿依的奶奶，花了好多钱，才让阿依进了这所学校。
阿依是奶奶的全部希望，只是阿依似乎从来不想靠着学习出人头地，所以成绩总是处于不及格的边缘，在学校也总是惹事。阿依的奶奶既着急，又心疼，却拿阿依一点办法也没有。阿依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阿依以前真的是一个好孩子。
不过，街坊们都知道阿依对奶奶孝顺，只是可能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可是，老年人执拗，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
阿依其实有一项特别的本事，那就是骑单车，整所学校里，没有人可以比阿依骑得快。只是，小镇的人保守，没有人把那当做一项本事，只当做是小孩子的把戏。阿依很多时候也那么觉得，因为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所以，阿依总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他每天总会骑着那辆陪了他很多年的单车，走很远很远的路，去乡下，看大片大片的田野，然后躺在里面看白云，看星空。然后，赶在吃饭前，骑回家。
奶奶的年龄大了，听不清话，所以阿依把很多话都说给了那辆单车，只是，单车从来不能回答他的问题。阿依骑着单车走了很多很多条路，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属于他的路到底是哪一条。身边的很多人都在努力读书，阿依其实也想像他们一样，好好读书，考一个好成绩，让奶奶也高兴高兴。只是，他只觉得脑袋里有别的东西，在阻碍着他，所以他宁愿辍学回家，省下钱留给奶奶。
阿依奶奶和他的朋友们不知道的是，阻碍阿依更大的原因，是阿依不想像镇上的人一样，混一个学历，然后继续回到镇上，过和上一代人一样的生活。阿依向往的自由，像骑单车时吹在耳边的风一样的自由。
只是，那样的想法，在那些大人看来，也只能是幼稚不切实际的想法，和不顾一切不负责任的冒险吧。
这一年，阿依19岁，还在小镇上度过他迷茫的青春。
在这座城市里，我最喜欢的是西郊的那座古桥，每每经过那里，脑海里总会闪出很多画面。城市越野赛偶尔也会经过那里，那时候是古桥最热闹的时候，只是次数终归是不多。没有人知道古桥的渊源，所有人只知道那座桥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
那是上高中时，大人就常说起的事。那时候，古桥附近只有星星点点的村落，而如今也终于是被开发商慢慢包围了。所以，老爸总会拿着蒲扇感慨说，物是人非。
而对于我们来说，一直都在的古桥，不是代表历史，只是代表我们的青春罢了。不管多少年，闭上眼总可以想起那时的种种，那时候拍下的合照里我们的样子。只是，如今终于是都变了。
就像我的老伙计，这辆帮了拿了很多奖的单车修了再修，也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只是，我从不知道，守着古桥度过那段日子的他们，我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想起前几日，阿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凌乱，哭声夹杂着酒话。看来，他还是没改掉爱喝酒的毛病，就是不知道他现在的生活怎样。
时间推着我们往前，终于只剩了好久不见。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喝的最后一次酒吗，看着眼前阿岚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竟有些恍惚，思绪却是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一群酷爱单车不爱学习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时光里，一起陪伴着走过，说来也真是特别。只是后来慌慌张张，各自奔赴自己的远方，生活终于鲜有交集，见面的机会少了，感情似乎也慢慢淡了，人之常情，却也慢慢适应了。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时候多年轻，多好啊，真的是一下子就老了。
阿岚却突然沉默了，手里的啤酒瓶微微晃着，我知道，他在颤抖，这是他的习惯，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变。控制情绪的方法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是属于阿岚的方式。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了，最后又回到这里的也只有我们两个了，我知道你在等谁，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音讯，算了吧，总要放过自己，而且那件事，他，没有怪过你真的。
我也想啊，可是，怎么能忘掉呢，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那么狼狈离开吧。
都是命，怪不得谁，对了，阿依好像也要回来了。
阿依吗，真的是太久没见了呢。
我多希望人生变成一个圆圈，兜兜转转，让我们都能回到从前，或者，回到同一个地方也好，那样，所有的过错都可以被原谅，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弥补吧，我们，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吧。
烟和酒加在一起的味道，真的不好闻，阿岚笑着说，转身下了天台。
他的背也驼了，我想，我们真的是老了。
藏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仍是那一年的那场车赛，我们人生轨迹的改变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书桌上，笑笑给我买的绿萝，又生出了新的枝条，果然是最有生机的植物之一。日记本摊开放在一边，那上面有一堆名字，一堆号码，笑笑托朋友，废了很大劲，才找全的。
只是，突然没了勇气，一个个去拨通，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想起他们的样子，不知道现在的他们怎样了呢？我知道，那么多年过去，听到他们的声音，我肯定会哭的。
我害怕，再见到他们，但更害怕，我们的人生就这样了。
爸，有些事真的该放下了，笑笑那天的话依旧还能想起。
是啊，总要放下吧，十五年了，你们还好吗？
我依旧记得，最后那年慌慌张张的离别，还有我们偷偷写在秘密基地墙上的话。那时候年少气盛不懂得原谅，哪怕想退步，却也难张口。可是，那么多年的感情，终究不是儿戏。
我更记得，阿桑那天哭着摔碎的酒瓶，那是那件事过去以后没多久，我们毕业的前一天。阿桑喝红了脸，站在天台上，对着远处骂个不停。曾经的那群人，最后终究是没能再一次凑齐，天各一方，逼得大家慢慢淡了联系。那年最后的夏天，对于那样的结局，我们早就心知肚明，却又同样的沉默。唯一留下的是那面墙上潦草的话，一群人的青春，也似乎就那样留在了那里。
有时候总会想，如果能重来该多好呀，可是，终究是弥补不了那年的遗憾了。
可，也许还有机会吧，我看着手机里熟悉的那串代码，笑了笑，那是属于我们的代码。列车一路向南，我，许久不曾见的家乡，你还好吗？
窗外终于不再下雪，只剩了我梦中属于莫城的温暖。
要不是你，阿吉也不会出车祸，为什么你不主动承认，你是想让我们帮你背黑锅吧，这么大的事，我们，我们，可全完了。
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说句话，你能为我们大家想一想吗，平日里阿吉对你还那么好。
又做噩梦了，这几天怎么老做噩梦，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就是想起了一群老朋友，好久没见了。
是想他们了吧，别犹豫了，我看见那条短信了。十五年了，有些心结也该打开了。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就别再像小孩一样置气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看着窗外黑了的天，阿西明白，他也应该出发了。是啊，哪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虽然，那时候，在大家心里，他最后终究变成了一个罪人。
莫城的夏天总是热的很，似乎每年都是一样的热。阿依上高中时建的火车站，还在老地方，只是变成了博物馆，留在了小镇的历史里。当然，那么多年以后的莫城，也终于变成了一座小城市。
阿岚靠在车身上，又抽了一大口烟。那串熟悉的代码，陌生的手机号，不停地在脑海里出现，会是谁呢？那一群靠着单车支撑着往前的少年中哪一个呢，这群少年，可还有人记得吗？
在他旁边，越发圆滚滚的糯米，使劲攥了攥手里的酒瓶，他也在想着那个问题的答案，是阿依，阿桑，还是那个偷偷远走的他。
火车站内，一道接一道身影，慢慢走了出来。糯米抱着头，有些不敢去打量。这一刻，他们等了整整十五年。
阿吉，阿桑，阿依，蓝兮，阿西，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停出现在脑海里。
故事的最后，相见的人终于久别重逢，其中感动不言而喻，个别情节只剩某些人的痛哭流涕让人记忆深刻。
故事的开始，恰逢其会。一群被放弃了的少年，因为单车结缘，却也因为单车早早分离。不管是飙车的阿西，还是受伤的阿吉，谁不是受害者呢。
那年盛夏故事的最后，阿依主动担负了责任，也早早毕业，去找他的远方，15年没有回过莫城。阿西偷偷离开，谁也没有告诉。
糯米最终又回到了莫城，和不曾离开的阿岚作伴。蓝兮和阿桑一直保持联系，只是也没再没过莫城。还有，受伤的阿吉，也是再也没有回来。
我仍旧记得，阿岚的那句话，只有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故事的结局，哪有什么不可原谅的，毕竟，比起原谅，主动遗忘才最可怕。
故事的开始总是那样，恰逢其会，故事的结尾也总是那样，恰逢离别。只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好好长大，好好生活。这是阿桑那年留在墙上的话，也终于是被冲散。
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原谅呢，只是，藏在记忆里的单车，你还记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