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生
正是春生的季节,乡下的时新蔬菜都经由农人挑到城里的菜市场来卖。山里的蕨菜有紫色绿色,纤长肥嫩,放在竹篾篮子里湿漉漉的。椿木芽一把一把整整齐齐捆好摆放,只要看见仿佛老远就能闻到它强烈气味,用它来炒鸡蛋最好吃不过了。看到穿着厚厚笋衣的春笋时,就想着该是晒干笋的时候了呀。
儿时,这些菜总是不用买的,乡下路边、山里到处都是。放学回家路上顺手就能掐上好大一把,回家大人们瞧见了还会夸赞懂事。爸妈是不爱吃这些野菜的,他们似乎喜欢吃肉,每回从集市上回来,篮子里总会翻出一长条肉来,饭桌上盛着肉的碗里泛着油腻腻的光,实在让人没有食欲,爸爸却能吃下好几块肥肉,很是美味的样子。或许是他们的年代生活艰辛,多数时间与野菜为伴,等生活好些了,山里的野菜就成了苦难的一种回忆。所以爸妈极少会去山里采一把野菜。
于我而言,蕨菜、水竹笋是很好的吃食。爸妈很少去到山里,那就只能自己出动了。常去的地方是田坎上,这些地方因为春耕时期农人的清理,少荆棘,视野也很开阔,能够看到自家的屋角,心里稍稍放心。就像小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害怕要停下手中的游戏喊一喊家里的大人,收到回应后才能继续安下心把玩手中的玩具一样。那显现的家的一角也能够让在山里心生畏惧的我感到一丝安宁和勇气。
采蕨菜是要寻觅的,好不容易在湿滑的地方看到一根蕨菜,也要“攀援”般将它扯下来,为此欣喜不已。好不容易采满了一把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却说实在是太少了,不好佐菜,可到底还是一把丢进锅里焯水。煮过的蕨菜身上的黑绒毛毛都煮没了,特别贴软,用手将其撕成四片,放在一边给妈妈备用。妈妈有时不耐烦,不焯水去掉蕨菜里的苦味,这个时候撕蕨菜就会惹得满手的绒毛和粘液了。
蕨菜味苦,仿佛苦气能够中和肉的油腻,每每都是蕨菜和肉一起呈上桌来,这蕨菜确实是有些少了,看上去还是肉多一些。但就这么点蕨菜也足足够我吃下好大一碗饭了。爸爸看不过,带我上到林场里去,他说那里有很多,根本不需要我辛辛苦苦地找。那是我第一次进到林场,密林丛生,充满了未知与神秘。好像我一出生它就已经在那里了。爸爸进山里忙活时,壮着胆子去给他送饭。在快要 看不见 自家屋脊的分叉路口战战兢兢 喊着 爸爸 ,生怕得不到回应反而惊动了山里的生灵 就不好了。可是如果不呼喊爸爸得到回应,自己 又不敢往前继续走下去。“哎——”幸运地是爸爸的声音从密林里 传 出来 ,快要 从口里蹦出来的心终于 回到 了肚子 。这下就可以不断问着爸爸话,蹦蹦跳跳地继续给他送饭了。只是为什么那时的我,从不在爸妈面前说出 自己 恐惧 呢?并不是内心坚强而是对万事万物恐惧的性格使然吧。在父母面前 表达自己的需求都成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啊。
爸爸带我去的林场在很高的山上,看到了只听过汽车声音的山脚下的公路与河流,夏天午间偶尔传来的鸣笛是唯一能够提醒我们还有外界的声音。山背面的村庄 人家 ,它也像我的家一样隐匿在群山环抱中,太孤寂 了 。我还能记得那片难得的平地上,长满了像是有我高的颀长蕨菜,令人兴奋不已。爸爸坐在一旁看着我不停地东采西摘,顺便给我讲了 这块 土地 一个 不知真假而我也早已忘记了的故事。回家时不仅背了满满一袋蕨菜,还在路边摘了一大袋硬邦邦的猕猴桃。爸爸分一些蕨菜给邻居,剩下的焯水 之后晾晒收藏,又将猕猴桃放在米糠里密封发酵,说 过几天熟了就可以吃,于是 又 心心念念 地 守着 装猕猴桃 的坛子了。难得的零食呀。
爸妈似乎从来都不担心我的去处。蕨菜 生的 日子里,妈妈在家里忙早饭,爸爸去田里了,我跑到附近看得见家的田坎上找蕨菜 ,埋头就是一个早晨,妈妈喊“吃饭啦”才回家。童年时有许多玩伴,忽而想想,也有许多一个人完成了的事情。
我一直以为 屋后的密林就会这么一直神秘幽深下去。高中时放学回家,看到运输车一车一车地往山外运木材。爸爸指着一处 裸露 的山坡告诉我那是童年时他带我去过的老远老远的采蕨菜的地方,它像是被人摘掉面纱,一丝不挂手足无措地站在聚光灯下 ,让人错愕不忍直视。没了杉木的遮掩,曾经给爸爸送饭去 的农田,那走不完 的 遮天蔽日 林中 小道 也其实好短好短。夏雨如注时,屋后背的斜坡上冒出来一大股地下水,山体小小滑坡堵住了屋后的疏浚水沟,心里隐隐不安。在我以为林场永远就这么光秃秃下去后的不久,妈妈电话里说新的树苗已经运到了,她还上山和大家一起去栽树苗了。林场的消失与重建突然让我意识到在我出生以前,世界早就已经存在了,发生着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心中涌动着不知名的强烈震撼。那些刚出生的小孩,他会不会也以为林场就如他刚出生时一直都是那样子呢?
我有十八九年不曾在春天里采摘过家乡蕨菜了,嘴里对家乡蕨菜一直念念不忘。有回春节天气暖和得早,在田坎上看到一两根蕨菜,惊喜得不得了。妈妈难得耐烦,在田坎间陪我找了许久,勉强找得配一碗菜的量,回来又耐心地焯水,晚上炒了一碗蕨菜炒腊肉端上桌来,着实令人惆怅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