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文里的“文采”(一)
在颇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自己的英语阅读欣赏水平是觉得有点心虚的。因为我觉得,虽然我能看懂英语的意思,但不怎么看得出文章的好坏。不过,从量变到质变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假,连续做了这么多年翻译之后,不知不觉的,我也能基本上判断英语行文的好坏了。
至于中文的评判,我假定能看到这里的诸君,都是从小爱看书的人,内心有一条金线。(冯氏金线理论很有趣,我觉得它的地位简直相当于文艺领域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我们的确都知道有那么一条金线,冯氏也知道,但他把这句话一说出来,大家就都笑了。)
《非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里提到,“中国文人极其重视文字的华丽与表现的优雅,却非常忽视文字表达的准确性和客观性。”并举了翟树耀《对外宣传报道与英语写作》中引述已故外宣工作者段连城的一段话:
该作品对一年一度的龙舟省会做了如下浓墨重彩的的描写:“轻快的龙舟如银河流星,瑰丽的彩船似海市蜃楼,两岸那金碧辉煌的彩楼练成一片水晶宫,是仙境?是梦境?仰视彩歌翔飞,低眸漂灯流霓,烟火怒放火树银花,灯舞回旋千姿百态。气垫船腾起一片春潮,射击手点破漫天彩球,跳伞健儿绽放空中花蕾,抢鸭勇士谱水上凯歌,还有雀鸟争鸣,花卉盆景竞艳,书画、工艺展览铺出琳琅满目的画廊……啊,(某某)城是不夜城,龙舟会是群英会。”
这段话我们光按中国人的阅读习惯觉得还能接受,但翻译成外语的话,其实毫无信息量。而关键的信息,比如龙舟会是怎么来的?在哪里举行?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前往观看?全无提及。
如果把这样一段中文拿去给翻译翻,比如类似我这种懒惰的现场翻译,大概会直接跟外国人这样说,“这是中国传统式赛艇,比赛进行得非常激烈,请大家观看现场,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问!”
(《非文学》一书里有详细的英文对译段落,好奇的话可以自行查阅。我是很佩服那些能把全文翻译出来的人了。)
英语里其实也有这种“文采斐然”的行文。我最近翻译的一本书里提到,在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说那场活动上,主要的致辞人并不是林肯,而是演说家爱德华·埃弗里特,他在当天讲演了整整两个小时。而林肯的讲演只有两分钟。
爱德华·埃弗里特的演说文稿就是“文采斐然”的。有一段话这样说:
Lord Bacon, in ‘the true marshalling of the sovereign degrees of honour,’ assigns the first place to ‘the Condirotores Imperiorum, founders of States and Commonwealths;’ and truly, to build up from the discordant elements of our nature, the passions, the interests and the opinions of the individual man, the rivalries of family, clan and tribe, the influences of climate and geographical position, the accidents of peace and war accumulated for ages – to build up from those oftentimes warring elements a well-compacted, prosperous and powerful State, if it were to be accomplished by one effort or in one generation would require a more than mortal skill.
这段话结构十分复杂,从句里套了从句,插入语繁多,还掉了古文的书袋(“Condirotores Imperiorum”是个拉丁语,意思是“先贤国父”,类似中文里说“ 汤武革命,尧舜禅位”。)一看就非常高级,非常能唬人。
我试译如下:
培根阁下,从“对荣誉的至高集结”出发,将“先贤国父,州和联邦的创始人们”放在第一位;的确,从我们本性的不和谐元素,个人的激情、利益和观点,家族、宗族和部落的冲突,气候和地理位置的影响,历年来积累的战争与和平的事件当中,从那些时常交战的元素里,构建起一个充分团结、繁荣和强大的国家,如果希望毕其功于一役,或是在一代人里就实现,那就得有远超凡俗的技能。
然而这段话和前面那段讲龙舟会的段落一样,几乎,毫无信息量。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作者想要表达什么。它的确也不算坏文章,但按照《非文学》里介绍的“简明英语”原则,它绝对就是“简明”的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