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江楠【4】——别有忧愁暗恨生
组建的工作小组人不算多,加上江楠一共不到十个人,其实这已经集结了成都分部的全部力量。 因为致一在西南板块的项目并不算多,所以他们驻成都的办公室只有寥寥无几的七八张颜色暗淡的办公桌和嵌在电脑前七零八落的人头。茶水间只有路人皆知的竹叶青和姗姗来迟的橙汁。办公区三米开外的地方空出两个隔间断,它们与大厦的落地窗相依相偎着。这一带不算繁华,但只要徒步两个街区,四个红绿灯,就能走到烟火气息非常浓厚的街道。不明缘由,致一的人从来不订外卖吃,江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喜欢吃外卖还是不愿麻烦送餐骑手?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特点,优雅,舒适。而致一的人也喜欢徒步那两个街区,静静地等侯那四个红灯变绿。在不久以后,江楠也后知后觉地加入到了其中。 两个隔间断被一扇玻璃从中间切开。靠近茶水间的那间没有任何悬念地成了江楠的归属地,另外一个是分部总负责人刘庸的办公桌。由于玻璃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有时候打电话,谈投资,他们彼此都会听到一些对方或多或少不愿他人知晓的压箱底的东西。 以前这里是刘庸一个人的天下。“钦差大臣”江楠的到来,让他不得不重新权衡审视自己的话语权。比如说基建物料的选购,合作商的诚意,都得一一与江楠详报。而她也很快适应了角色的转换,这完全得益于在这两年期间的耳濡目染,她已经能驾轻就熟地为项目布置规划,公司集体会议上的建议也逐渐主导了决策的走向。 感谢致一,感谢刘总。 翌日清晨,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江楠坐在街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喝豆腐脑。“老板,豆腐不要卤……”老板回以诧异的声音,“这样子喝,有啥子味道嘛…”继而补上一个善意的微笑。“那你给我加盐加醋就行。谢谢…” 手机在一片安静中暴躁起来,那一串数字她熟到能背下来。是John…… “有空没,不如下楼一起喝一杯?”电话里的声音漫不经心,让江楠觉得他一定还徜徉在清晨五点东四环三居一厅的梦境里。饶是如此,也不能拂了领导的好意。 江楠并不知道,此时的他早已从梦中挣脱,从东四环空旷的大卧室辗转到公司下的那家小酒吧。然后他会随机从通讯录里找一个号码拨出去,如果可能会约到这里举杯,高山流水。只不过成都到北京的两千公里并不像从二十五楼到楼下酒吧那样近在咫尺,所以,不能遂愿。因为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以John在每个清晨都会到里面坐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店员会轮班,但是都熟悉。于他而言那是他在这个车水马龙城市里第二个家,有那么几次他一个人从晚上十点钟独酌到凌晨五点,也没有醉,就只是坐着。从那以后,江楠对那句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有了一点点的感触。这一行径于他来说,像是朝圣,雷打不动。 “我就在楼下吃豆腐。老板,再加一碗。应该会非常合你口味…” “新开的?什么时候的事?”他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了,忽然之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闭口不言。晃荡在空气中SUNNY BAY欣澳的杯子停了下来。或者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你就不能换个号?为什么一个150开头的号要用6年?声音里满是理所应当的怒气。 江楠惊魂未定间,像是不知犯了什么错却被罚站的小学生,满面狐疑地往嘴里灌了一口豆腐。 “John,你的豆腐要卤嘛?”话未落地,只留下嘀嘀嘀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这个女娃,你是外地人?”老板饶有兴致地问她,又一碗豆腐如期而至地摆在她的眼前。 “外地人。工作,出差…” 之后,就是这个简单而美味的东西贯穿了她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一个清晨,她都会来。有时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有时会她一个人,有时会和致一的其他员工… 思忖再三,她觉得人与人之间是由相似性的,但又不能完全被彼此认知。每个人都是盘踞在大地上的植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片土渍中,努着劲儿地生长,却总被一些东西束缚着,它们与生俱来,谁也难以逃脱,摆脱。你不能和它瞠目相向,或者吹胡子瞪眼。那种自我之间的战争是最残酷,最矛盾的。你只能忍受,然后承受,再接受。这才是最大的反抗。,这才是胜利。 所以,接受才是最有力量的反抗。大道至简。很多人都不明白的道理。或者说他们都熟稔于心,却都难以做到。而追本溯源,到底还是没有习得精髓。 每个人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其实都充满了艰难性,还有因艰难而衍生而来的附属品—风险性。 想到这里,江楠不由自主地想到了John。他是在斗争中,还是已然接受。都有吧…那一百二十平冰冰凉凉的大三居到底是他的理想乌托邦还是精神的桎梏之地,那一个个从深夜独坐到凌晨五点的太阳升起,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谁知道呢?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空空如也的办公区里几台电脑孤单地静立在桌子上。当她翻开手机要给公关处的文文打电话时,才发现屏幕上星期日三个字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她眼前。当她就要转身离开时,却看见刘庸的办公室门是半掩着的,当她还想准备去打个招呼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却见缝插针般钻进她的耳朵。江楠穿的是平底胶鞋,走路几乎没有半点儿声音,她悄无声息的到来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引起第二个人的察觉。 “刘总,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倒下,还有那么多弟兄等着吃饭呢?”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玻璃墙那边不胫而走,他在极力压制着。 他们两个人的表情都严肃到像两张凝固的扑克脸。刘庸坐在办公桌前,胳膊肘拄在电脑桌上,一手抚住前额,仿佛只要他松开手,脑袋就要掉下来了。 “这次情况比较特殊,项目比较重要,要不然也不会派人亲自过来跟进。你也理解一下我的难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刘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能为力的嗔怪。 “你还记得吗,高中时我们去旱冰场和一帮小混混干架——那场面波澜壮阔啊,那么多人看着,就我一个和你浴血奋战,虽说败地有些狼狈,可是我并不比你挨打少啊…”他投以央求的眼神。 “这件事从我坐到这个位置上以来,你哪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没跟我打这张牌?你还没完没了,是吧!”刘庸举起桌上的杯子往嘴里灌了一口昨天的茶水,呆滞了大概三五秒时间。忽而又嫌弃地拿远了杯子。 “看见没,形式变了。茶水改橙汁了。和这竹叶青一样,说不准哪天就下架了。早做准备,你得有自知之明。” “刘庸,你不能见死不救。看在你爸妈离婚, 你常常跑到我家吃火锅的分儿上……你要帮帮我。要不然,要不然厂子里的那么多设备只能放着变成古董。”他跨出几步将半掩的玻璃门合上。 早上十点钟的太阳像是要打碎玻璃窗,斑斑驳驳的光影投在干净利落的大理石地板上。江楠稍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现在的情形,不允许她有任何动静。她像一个被冤枉的小偷,只能悄悄地等待这一场审判的结束。但是,该审判的又是谁,谁又才是真正做窃的人呢? “这样跟你说吧,为什么北京会派人来亲自参与这个项目的进展,一来是的确重大,这是国家级重点部署的,九大国家级国际中心城市,成都,西安当在其中,政策逐渐向西靠拢。致一前几年的资金,技术,支持力度都用在了中部和东部,成都,西安是一带一路上主要的动力源和纽带。以前我们负责一点高架,公路的建设,我尽量照顾你。另一方面,从两千零一十年开始,成都分部都没有竞到好项目,盈利烂地更是一塌糊涂。你以为总部没有重组成都分部的考虑。说是重组,还不都是从我开刀。”刘庸把一杯橙汁推到他面前。 “不过情况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物料设备的采购虽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我多少能说上几句话的。再说了这件事是集体讨论决定的。首先是竞价,保证价格优势,另外就是设备的质量和维护,以及后期的养护保养问题。至于其他走正常渠道,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这是你他妈说的人话……刘墉。他拾起面前一次性杯子,抿下一口橙汁之后,剩下的大半杯橘黄色液体在空中划出一条悠悠的曲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刘墉的脸上。然后,推开门扬长而去。 刘墉将水龙头上的水调到最大,他使劲儿地搓着脸,就好像恨不得搓掉一层皮似的。估计,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碰那个叫做橙汁的饮品了。 江楠同样因为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而身体仿佛凝固了一样。, 周末上班,总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当黄昏临近时,江楠倚在窗边看着落日的余晖,夕阳把整个城市染成了橘黄。不远处的街区十字路口,交警在处理一起违章事故,熙熙攘攘的人扎成一堆;五金店门口摆着麻将桌,小区的林荫下有打太极的叔叔阿姨。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沉迷,悠然。时间在无限向前衍生。什么都是未知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接下来有一个奢侈的长夜在眼前。然而,当她就要早早入睡的时候,自己却发现只能盯着天花板思绪飞荡,没有一丝丝倦意。酒店环境是非常不错的,但是她总觉得她身体下的这张床有一些排外性,让她觉得陌生和不自在。她想到了自己在北京东北四环租的房子,那是一个让她安心的小窝。房东是自己在英国政经学院的同学,家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毕业后和父母亲一同留在了英国,他现在在威斯敏斯特工作。当江楠决定回国并工作浪迹在各大软件和小程序里面找房子时,她的这位校友慷慨地将自己闲置的那套七十八平的房子租给了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闲着是浪费,资源紧缺,必须做到优化配置。住七十八平的房子,但只交一个小卧的房租,江楠感激涕零。所以,那套屋子里地板永远干净明亮到能映出她半张脸,窗台上的绿植肥硕野蛮地生长着,就像在报答窗外那一抹珍贵的阳光与信赖。小卧不足二十平,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在那个五脏俱全的套房里她曾和朱绾绾一起涮过火锅,在周六晚上同刷一部爱情片,然后两皆失声抱在一起哭成泪人。 刚准备打开手机APP在安居客上找房子时,朱绾绾的电话就响起了。 “baby,我不在的日子,有没有很想我?”朱绾绾的声音像放到最大分贝的低音炮一样震耳发聩。到成都分办的这些日子,江楠的脸上很少像以前那样容易挂上笑容了,或多或少有些怀念二十五楼饭后茶语的笑话段子,这项愉悦身心的活动由公关处几个恨嫁的姑娘发起,内容无非是一些相亲场上千奇百怪的奇葩事情。最典型的当属晓婷。一个北京姑娘,对外经贸大学毕业,她在致一工作三年零三月,算得上半个元老。有一回相亲,她和相亲对象心有灵犀地约在了后海一家酒吧。到了时候,她抱着手机前前后后巡视了一次次才找到她的梦中情郎,只不过现实版的人在瘦脸滤镜强大功能的加持下,才还原了微信头像上那个牛头不对马嘴的人。瘦骨英俊的形象被腆着啤酒肚的躯体取而代之。科技让他更美好,也让她开始怀疑人生。接下来的流程就变得非常利索简单了。 “有房吗?” “三元桥,120平。” “有车吗?” “奔驰S450…提了不到半年” “双号?还是单号?” “单号…” “那不行,我单号,我得找个双号的。”晓婷端起威士忌的杯子,抿了一口拔腿就要离开。“回见了,您乃…” “陈小姐,我希望你应该好好了解一下我。晓婷转过身。”对了,您能告诉我用的是谁家的P图软件吗?” “这个重要吗?”他的表情很严肃。她一个九十度的转身推开门,大步流星踏进门外艳光四射的霓虹中。 “陈小姐,陈小姐……我在五道口还有一套小三居呢…陈小姐…… “你又去哪里鬼混了?怎么这么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