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人间不见你已十六年，但愿日夜梦寐，极乐到尾

2019年4月1日，凌晨一点零六分，我捧着键盘，钻进被窝，倚靠在枕头上，再一次催促男友离开房间，开始敲打如下文字。背景音乐不是Leslie任何一支歌曲，而是阳台上大兔的饮水声和走廊中二兔的喷嚏声。房间灯光昏暗，午夜冷风穿过半开半合的窗帘，男友还赖在书桌前翻看《能静居日记》，虽然脑袋有一点隐隐作痛，但这寻常见惯的一切已经臻至完美。我不见Leslie已十六年，身边的人事几番流转，眼前的情境回黄转绿，我别无他想，唯愿日夜梦寐，极乐到尾。

几近惯例，玄之又玄，每逢暮春至初夏，我总会遭遇一些令人愁闷的事，12年母亲旧病复发，15年失了心爱的工作，18年送走了奶奶，待到五月份过完生日，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年。后来养成了伤春的习惯，每年三月底，恻怆无聊，怅然若失，也无从说起。Leslie的纵身一跃，就夹杂在这些琐碎的情绪中间，来来回回停停转转。每年四月一日，我都会买一小束花，无论插在哪里，也能聊表愁思，又想起这些年来的点滴。

初识Leslie，是中学时与好友的睡前电话，她说起最近看了一部旧「鬼片」，我请她不要讲「鬼」，她说那鬼并不吓人，反而痴情万种风流动人，我急于结束这「鬼」话题，草草听她说完电影名字，挂了电话。隔了许久，我在白日里壮着胆子观看了那部鬼片，发觉我对鬼片的认知真是浅薄至极，那女鬼确实如好友所说无二，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十二少走上楼梯后的回眸一笑。我认得他是张国荣，曾在童年时看过不少他的电影，看他在《纵横四海》里潇洒恣意，看他在《家有喜事》里搞笑耍宝，但都不及石塘咀那一笑。高考过后，我找来他的电影，从头细细翻看，最喜欢的是《金枝玉叶》里的音乐监制顾家明，他在钢琴前弹奏一曲，争执中的夫妻即刻收了声，我心中对奇妙爱情的期盼，对美好生活的热望，生根发芽。

大学之后的第一个暑假，我独自住在旧居，那时刚刚开始迷恋黄耀明，夜晚躺在床上，戴着耳机把他的歌曲挨个细听，直听到《这么远那么近》，一个男声在耳边响起：「离开书店唧时候，我留低咗把遮……」，这几句话不仅使我爱上了Leslie的声音，也种下了在书店里丢把伞给人捡的怪念头。2014年仲夏，我在紫金山上的书店工作，临下班前整理书架，竟然真的捡到一把长柄黑伞，湿漉漉的幅面挂着水珠，我撑了那把伞下山，《这么远那么近》听了一路，虽然直到现在都没坐过那班由布鲁塞尔开往阿姆斯特丹的火车，更没见过那几十个小镇。

我听Leslie的音乐，有不少年头，竟未听过全部，早年那些听过的不及一半，《红》之后的，反复循环多次，无论心情如何，总能找到些许慰藉。他唱着「做孤雏只许洁身自爱」，我看淡了痛彻心扉的变故；他唱着「如浮云没有烟，花园总有花」，带我走出一场荒唐的失恋；他唱着「一切重生了，在流年中，虚空里」，我的世界倏然由冷转暖；他唱着「喜欢灰，但亦热恋黄」，我开始变得自在自乐不念瞬息。也恰好是因为他的音乐，我结识了在常州开书店的老孟，她把店名定为「大热」，养了只蓝猫名为「乜乜」。隔年再次造访大热书馆时，遭遇了现任男友，他极为啰嗦，写这篇文章时，他在身边企图逗引我，屡次打断我的思绪，令人不胜其烦。然而，我们一起听Leslie唱着「经得起这世界考验，还欣赏彼此弱点」，刚刚的烦恼便一笑而过。

两年半前，Leslie的六十周岁诞辰，我在深夜写了一篇纪念短文，辗转被几个公众号转发，又被豆瓣推上了首页，引来了些许朋友。那篇文章我后来再没翻看过，只觉得写得肯定不好，我总是试图东拼西凑一些琐碎无味的思念，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任何一个以数字为标记的日子里，怎样都写不好。两年前的四月一日，我一大清早起床，由广州东站乘火车往红磡站，途中看到男友发来消息，原来那篇短文再一次被豆瓣推上了首页，我点开留言一一查看，心中颇感不适，原本是一篇诞辰文章，在忌辰时突然引来关注，确实不适。那天下午我由文华酒店漫步到上环，又一路登上太平山，到达山顶时已是黄昏，一杯茶过后，山下灯火璀璨，这座城市暗藏了我的一座大雪山，我怀念大学时一个人在房间里连续看三遍《春光乍泄》后哭得天昏地暗，也迫切需要回到苏南开始一段诗酒年华鸡毛蒜皮的寻常生活。

和现任男友在一起之后，我和他又重新翻看了许多Leslie的旧电影，大概是境遇相近吧，他最喜欢的角色是《流星语》中生意一败涂地仍然苦中作乐的那位「阿荣」，而我恰是他的Little Star，一起领悟了悠闲是最终福气。我们携手并肩于这个荒诞世间，总能捱得到新天地。年初一，又看了一遍《大富之家》，萝卜头古道热肠温柔幽默浪漫不羁，比顾家明更加可爱。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更换新衫，也送走了过往。

我一直不知如何悼念死亡，去年四月，奶奶去世，葬礼之上，站在哀悼人群之中，我生怕哭得不够凄凉，拼命去追忆那些令我伤心的往事，桩桩件件非从他闻，却失了真。我想念奶奶，偶尔悲从中来，还是会哭，却不是葬礼上那种哭法。人死如灯灭，如迷失了路，如凋零了花，如周游世界，如困于葛藟。

Leslie去了哪里？去了音乐，去了电影，去了文字，去了花花世界大观园。十六年时间，杨过找回了小龙女，金庸写完了全部小说，而我从扎着马尾活蹦乱跳的小学生变成了披头散发窝在电脑前的女青年。天气渐暖，百花繁茂，酒入愁肠，轻轻一吐，遍寻不着最是芳华绝代那一枝。只好每年三月底，把往年哭过的，由头哭一遍，再多哭一遍。

哭够了，仍是日夜梦寐，极乐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