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女性:消费时代中艰辛的女权之路

在三八妇女节来临前的一天,中国政法大学的一名女生火烧了校园里的女生节横幅。事后她发朋友圈,称此举是“希望引起大家的追问和反思,妇女节是为了纪念芝加哥女工争取同工同酬、离婚权、堕胎权的斗争,而不是他妈的让你们消费性别符号而且部分的女性还以为享受到了性别红利”。
此举引起了轩然大波,对此事的讨论大体分为两派。一派为女生叫好,称赞其“硬核”“够刚”,能够表明态度;一派则表现得较为沉默,他们首先指出该行为的极端--“学法律的学生,居然还放火?”;而另一方面,他们的沉默却表达了另一种带着疑惑的不满:网络上充斥着铺天盖地针对“女神”“女王”此类称号和商家借机营销的声讨,可到底什么才叫作“不消费女性”?什么才叫“不物化女性”?广大女性要男女平权,是不是就要像这位女生一样,点燃“革命的火种”,“翻身起来做主人”?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态度。起初为什么会有女权主义?因为要反抗男权。在旧时代,男权,即男性对女性的支配,是以赤裸裸的压迫体现出来的;但任何一种权力都需要自证其合法性,到了封建时期,男性开始把诸如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这种传统文化观念确立为定义“好”女性的标准,以作为他们权力的道德支撑;到了近代,女性的独立意识开始觉醒,女性开始质疑男性主导的文化观念和法律制度,动摇男性的权力基础,争取女性的基本权益。在这一连串的历史过程中,女性与男性针锋相对,反抗的利矛直指男权本身。
可是火烧横幅呢?反抗的是谁?是男性对女性的“物化”吗?拥护女权者普遍指出,在三八妇女节这一天,男性把女性作为“消费符号”,看似在这一天把女性捧上神坛悉心呵护,但其实只是在迎合男性所宠爱的女性形象——年轻、漂亮。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提出,男女双方中,女性常处在「被观看」的地位,这虽然在看起来并不是多严重的「伤害」,但「看」与「被看」象征的其实正是一种权力关系,女性在一开始,就置于被检查、被审核的被动承受地位。所以,男性成功地通过铺天盖地的化妆品护肤品销售,完成了对女性的物化,达到了维护男权的目的。

可是只是男性才看重“年轻”,“漂亮”吗?似乎女性也喜欢年轻的男性——看看那些俊俏的练习生组合,看看当今微博上大红的小鲜肉,他们不仅年轻,甚至还比女性更漂亮。似乎柔美、精致这些原属于女性的特征,越来越取代传统的阳刚,孔武,成为对男性的主导审美观;况且漂亮的男性同女性一样,同样拥有可设计,制造,批量生产的可能性,一样可以为大量资本所跟进,一样可以开发出大量的商业衍生品。这又算不算是女性对男性的“物化”呢?
我们都在无可避免地堕入一个消费社会里。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代,马克思看到了工人被剥削的残酷,他指出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人在终日单调重复的劳动中被异化了,对人衡量的标准是这个人的“劳动力”,人被当成工具。当代的工业化和智能化让物质得到前所未有的充裕,人从悲惨的劳动渊薮中被解救出来,却转而陷入另一种贬值---当人不再是生产的工具,人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消费。
于是我们便可以看到女权主义者在这里面临的尴尬。到底我们要反抗些什么,是男性,还是物化?如果是物化,那究竟是男性在主导物化,还是整个社会已经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种物化的潮流?二十世纪的著名公共知识分子居伊·德波指出,一旦货物足够丰富,实用性便不是价值的主要来源,一种取代使用价值的景观价值便流行起来,他因此戏剧性地把我们这个社会描述为“景观”社会。我们不仅通过消费来化解过剩的产能,还用以填充我们过剩的时间,满足过剩的欲望。我们甚至还通过消费为自己赋值,而全然忘记了那只是一种被灌输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当我们身披名牌浑身发光的时候,其实我们就已经悄然完成了对自己的物化,最后我们已经分不清我们拥有的是作为一个独特的人的内在价值,还是只拥有具备可消费可替代性质的商品价值了。
三八妇女节的消费狂热,本质上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深层危机——我们已经失去对“人”的根深蒂固的信仰和坚持不懈的追问,转而沉浸在那个由广告、橱窗和商品陈列创造出来的神奇壮观的梦幻世界里。它不仅让我们对本应追求的基本权益展示出漠不关心,更可怕的是它还使我们忘却,如这次火烧横幅后社会反应出来的疑惑的沉默:什么才算“物化”?我们到底应该追求什么?如此看来,中国政法大学这位女生火烧横幅的举动虽然激进,但不可否认这是对男权的,甚而对整个消费社会的去政治化,去“人”化的一声歇斯底里的控诉。
只是这声控诉能惊醒多少人?在这样一个越来越以快乐与否作为评判好坏标准的消费时代里,女权主义者将会遭遇越来越多的徒劳,窘境和暧昧。但即便如此我们也要予以坚定的支持和肯定,因为这代表着人类艰辛不拔地在世界上探索该如何判断,如何行走的努力,正因如此,人类才拥有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