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诗:不分行的诗
收缩
我躲在自己的巢里。夜的撩拨使巢收紧每一条通向它的路径。稀松平常的日子使它难以察觉气候与温度的变化。孤独的手在靠近,一个日子或一个被标识的物品,花押或者记忆中的一次午餐。
我们的专属领地被摄入新媒介的一扇大门,从食品的名称辨认相聚者的身体属性,而相关者从亲情监狱的天井探出额头,迎接命中注定的一次浓雾——
在想像中的山脉,实体的岩石被红衣僧侣裸露的臂膀驱逐,芙蓉花的品种被历代种植者以花粉杂交的方式改良,养蜂人在散落的寺庙和传播病菌的草原之间小心翼翼地收集被人类遗忘的阴翳。
目光在浓雾的注视下精心裁剪一个个漩涡,一栋楼房以及裸露的不同种类的树,穿行于城市牢笼的光线固执地拒绝爆炸的可能性。
一座被永久封存的矿山试图改规。它的颜色不因四季的流变而转换。深埋树下的谎言与耳蜗中盘旋的气流在共振的频率中发掘彼此,斧头拒绝砍伐多余的波段。
一次共谋许久仍未成行的相遇。理性在旷日持久的辩论中逐渐占据中心位置。仁丰园与三辅黄图承受着刨刀的袭击,在骤然收缩的思维变革的终点。
今夜吹来的仍是无法熄灭的风。它携带着被桎梏的脚踝扰乱的影子。我躲在你的身后,为彼此预留不受中伤的边界,在公共汽车驶向中山桥的那条路上。
漫长的各自为战的时日。
2018年11月22日
价值评估
怀疑主义者用他的长袖遮住了桌子上的物什。不知道那是什么。叮叮叮,声音不知从何处来,犹如疑心之水缓缓注入已干涸的湖泊。两个人决定重新盘算剩余的时间及价值,在相互注视中揣测仍未被充分阐释的教义将在哪一双手中被誊写,疗养院中编者的署名将置于何年何地之前,企图用想象力抵达未被经验的事实。
某年某月,某人自异地返乡,在一块被楼房包围的自留地置三间瓦房,于终年不见阳光的庭院倚树而眠。犹如某年大雪,从金城山腰望向远处的上午,魔力的蛊惑使他从昏迷中跨越半座山、数条街巷、一条河及几十阶泥渍的楼梯,在被磨损的书架前彼此注视:盲人及他的追随者,他眼中的雪仍保持完好无损的瓣数,将被染色的睫毛分拨到上下两方,固执地拒绝它们将两种白色绞合在一起。
从屋檐、树梢及更远处的群山悬荡的,仍未消融和归于尘土的白色;与喧嚣鼎沸的树林中,石凳默默承受的白色;以及萧疏的木门已斑驳的菜园中,被冻僵的泥土深埋而呵护的白色中,魔术师耐心而冰冷地复原它们,分辨它们,拒绝做出引导性及煽动性的价值评估,并陷入长久而沉默的思考。
2018年12月14日
携带理性逃逸之人
犹如黑蝴蝶在花叶间穿行,下午的旅行者靠在树边已漫游至另一个时间。除了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和穿在身上的衣服,未知已将一切完好无损地掩盖。
山涧的土坡上下陷的土地,犹如耳洞的漩涡中愈陷愈深的谎言,柔软而蓬松。犹如损坏的白炽灯试图发出二楼的光,僻静处藏身的黑夜,明目张胆地将其包围,刽子手粗暴地拧断它的金属项圈。玻璃已经无法阻止两种夜色的合谋。
更多的夜色被聚拢,密密麻麻的污水从成千上万的下水管道向江河汇聚,奔赴可供兑现诺言的某个日子。蝴蝶翅膀上的黑色斑点过滤被烤焦的阳光,记忆被一道穿过针眼的皱纹完好无损地缝合,脱下的衣服仍保持身体的形状。
从狭窄的人形石穿过,犹如甲壳虫的数不清的脚,它们保持清醒和冷静,试图放弃思考并拒绝将发生的事件收入眼底。另一把尺子已经铺开粉红色的肉体,两种介质间的选择尚未彻底结束。
2019年1月7日
言语在腹中
一日,醉酒者将因久违的清醒而愧疚不已。围成圆环的相互交谈的人们,总是欲言又止,将已在腹中盘算得一清二楚的说辞裁剪成一个个片段,且最壮实的片段仍在肠胃中充当催化剂,为更多的酒肉和蔬菜布置干燥的床铺。
犹如久别重逢的夫妻,已将累累罪行与厌倦抛诸脑后。
烟卷在火的炙烤下深度思考被抽离的命运。一条腿承受着灵魂全部的重量。被扭断脖颈的酒瓶将未愈合的伤口裸露于灯光下,从那里淌出的被稀释的酒精仍在幻想沿着反向的时间轴将根深植于泥土之中。
植物的纤细如汗毛的根须。或如饥饿的银丝。神或灵魂的从未被亲眼目睹的已被截断的根。而深埋地下的、将庄稼地撑出圆形土丘的,未被纂刻名字的生命,已经腐烂——没有痛苦,唯有沉默。
经过高架桥,黑色电线,蜿蜒的柏油小径以及未被照亮的平坦如一面大鼓的旷野,言语在腹中,另一些在耳廓反复震荡的漩涡里。
窃窃私语者已被钉在心室的城头,沉默——如果不是一种未经审理和宣判的罪过,或者一种约定俗成,它便无法提供上诉的合理依据。
唯有以更持久和深沉的沉默代替表层的、未加锤炼的沉默,将铁锹爆出的火星小心翼翼地收集整理。
2019年1月17日
约定
我所做出的未被理解的行动,已被片刻的时间拴牢,无法从被反复观看和剖析的手术台脱身。
谎言的技巧性扰乱了我的心志。犹如一棵被暴雨灌溉的三叶草的幼苗,或糖罐中的黑蚁,诱惑与恐惧的双重攻击。
早晨迎来的薄雾,将孤独无限膨胀。
自行车从公路的悬崖滑落。
我们曾一一清点的白杨,一夜之间被砍伐。约会时被窥视的铺满青草的斜坡和可容身的山洞,在乌鸦的叫声中驱散了不合时宜的围观者——他们不知从哪里奔赴至此,亦不知约定已取消。
从泥泞中艰难拔出的深陷的脚。
这不是一颗彗星。不是
一双可供治愈的熊皮手套。
一只水獭,在人为割裂的缝隙吞噬已过保质期的旧知识,以及涂满不可预知符号的笔记本。
铃铛在诗中。
手写体犹如印刷体。已驼背的方块字承受着力若千钧的手腕的重压。年幼的翻墙者承受着已被识破的圆形的光晕。谎言,几乎压垮了从窗口逃逸的白天。
被钉在某个时刻的炙热的谎言。
承受着肉体欲望的风干的毛坯。被高高翘起的臀部挪动的毛坯。被草毡覆盖的摇摇欲坠的毛坯。
未被浸染的光打在她的脸上。
从无人的楼顶传来的窸窣声。绿皮火车携带的干旱大地的龟裂声。被驯服的大象缓慢转动丰硕身躯的摩擦声。
当有朝一日你将我驯服,犹如一棵学会了拒绝的植物,保持内心的单一与纯粹。
2019年1月19日
最后
一次醉酒使我们忘记更近的往昔,却将更久远的年代铭记。比如某个夜晚,偶然瞥见肚皮滚圆的人脚獾朝向未知的山路爬行。我们曾在那里欢度最后一夜。在圆圈的中心与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碰杯,送去安慰犹如满山的石头与植物在倾听。
最后一次,我们再未谋面。
从一颗被孤立的石头上,我找到你。
我们曾在宽阔如海洋的沙发上,逼仄如刀刃的楼梯上,以及被探照灯照彻大地的凌晨银白色的铁轨上。我们,犹如最后分娩的雌雄同体的双面怪,在犹豫不定中摘下背叛者的面具。
喝水,犹如牛饮,在未命名的小行星。
被植物根茎淹没的城市。
排成长队的饥饿的难民,思想的盒子里永久保存不为人知的关于本质的多种版本。
重新刷漆的桌面,犹如重置。
诺言抵达的前一秒,沉重的影子拖着灌铅的身体艰难挪动。弱者的灵魂,犹如山脚下被摔碎的酒瓶。
一朵过度绽放的花,种植在反射光线的低洼的庭院。唯一的叫骂声过于刺耳,已被最笃定的眼睛教会沉默。
技艺高超的蜘蛛躺在悬荡的网中。
最后的光,在还未抵达的公交车上。
以及飘摇的事物的表象。
2019年1月21日
又一次,梦中
我们本应是久未谋面的陌生人,却如婴儿般彼此裸露,坦诚,急匆匆穿行在铁栅栏箍紧的麻风病人激情的村落。犹如落魄的主宰渐冻人家属及后代命运的技艺高超的刻刀艺术家,在未雕刻完毕的光滑木板上迷失。
唯一的慰藉。犹如被村落新修的柏油路和洋房遗弃的耗子,或者未被开垦的更深层的土壤和地下水。
星象大师从未被夜粒附着的阁楼望出去,揣测被未探明的疾病更改的命运。
狮子仍在笼中。理性在梦中自它的体内松动,犹如齿轮的咬合不再紧密,或重击下金属晶相的位错。啪嗒,一颗衰败的果实滚落。闪电自槐树的经脉运输火光。鸟衔来算命人茅屋里的骰子。刺猬在雨中被淋湿。碎花裙子从阳光下躲向阴影处。
被冒犯的春日下雪的天气。
被积雪的迷宫困住的忧郁。
被突如其来的访客惊扰的午后。
规律被探知,被掌握。彻夜的谈话,与悬挂在半空的陌生坏境里的突袭。被损坏的枣木色座钟和印有伟人头像的挂历。被错误放置的城市与乡野的关系,街巷与天桥和转盘的关系,以及被误认为飞碟停靠处的楼顶与圆形竞技场和建筑者的关系。
一朵仍未绽放的生者的花。
2019年2月12日
源头
河的源头是坟墓。
从还未种植果木的露台望出去,山以及被山遮挡的坟墓群源源不断地运送甜蜜的垃圾味。垂钓者直面悬崖,山脚下走投无路的避难所。
安静,仿佛离群索居的大象。
风被不同的季节裹挟着,充当污染理性和文明生活的催化剂,在每一次雨后的袭击中全身而退。
噪音制造者将更多的敏感和肉欲抛向脱离了地心引力的高空。
风驰电掣般安稳,犹如被一双大手削平的诗人的头颅,被禁锢的无人赞颂的美德。
以及还未从胸口挣脱的神谕。
2019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