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别走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买了很久了，一直没有翻开。倒不是遗忘了它，而是没有勇气。如果说《洛丽塔》描写的是恋童癖中“恋”的一方，那么房思琪一书，写的则是被“恋”的一方。男人们往往对恋童这样的癖好洋洋得意，因为他们是“恋”的一方，苏东坡那句著名的“一树梨花压海棠”，描绘的不就是十八新娘八十郎的CP组合吗？好像娶了个少艾佳人，自己也能回春一样。至于被“恋童”的人怎么想，谁在乎？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就是林奕含以小说方式写的遗书，从被“恋童”者的角度。甚至都不是被“恋童”者的角度，小说开始没多久，房思琪就疯了。只能从她的日记，去推测性侵事件在她心灵上留下的痕迹。补习老师李国华看着十三岁女孩的脚，“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种羞意”。他看房思琪的眼神，像极了亨伯特对洛丽塔的隐秘欲望。青春期的房思琪与闺蜜怡婷已经对学校里的男生产生了戒备心理，她们以为年纪大到可以做父亲的李老师是慈爱长者，是安全的。从初见开始，他们就是野兽与猎物的关系，只是女孩不知道罢了。

不知有多少小女生会崇拜自己的男老师，尤其是相貌英俊，看起来又博学多才的男老师。仿佛男老师的青睐，是对青春的最佳褒奖，是小女生拥有女性魅力的力证。而对于一个男人，书中说“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小女生对男老师的崇拜，抑或朦胧的恋情，最终可能残存在青春的回忆里。而男老师收割的诸多仰慕，成为他闪闪发亮的勋章，用来诱惑他心中的其中之一个目标。

师生恋可不可以？法律并没有禁止，但道德层面不提倡。原因在于老师与学生权力的不对等，老师可以利用学习、考试、分数、升学等等资源分配的权力，用来胁迫学生服从他的意志。之前暴露的教授性骚扰女学生的诸多事件，站出来维权的是少数，多数女孩选择忍气吞声，怕的是得罪导师不能毕业，或者档案评语不好，影响就业。这是显性的权力不对等。隐形的不对等，是男老师利用自己的学识、阅历、金钱来诱惑小女生，冠以爱情的名义，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矮大紧”老师当年娶19岁的夕又米，图的不就是她白纸一张，是养成系的对象吗？她的审美，她的人生观，她的世界观都由他来塑造。但他们后来离婚了，原因不外她生长出了自我，并不喜欢自己被塑造。

房思琪不能接受自己成为男老师的X玩具，又不能摆脱老师的控制，她只好用爱情来合理化老师的变态行为，欺骗自己她是爱老师的，如果不是因为爱，怎么能允许老师为所欲为？就像张爱玲在《色戒》中描述的，王佳芝为了刺杀汉奸，需要用色诱的方式接近他，为了不暴露自己是处女的事实，把初次交给了男同学。谁知道刺杀计划突然取消，她的牺牲缺少的意义，她也成为同学眼里的笑话。后来刺杀计划重新启动，她成功接近了汉奸。与汉奸的性爱就像洗澡，把她身上的嘲讽都洗掉。房思琪把性侵美化为爱情，是想把别人泼在她身上的污秽洗掉。但即使把伤害解释为爱情，也不能消除她的痛苦。因为爱情的核心主旨是平等对视，是相互索取，相互给予，相互成全。以爱情为借口为所欲为、巧取豪夺，是畸形的，不健康的。如果学生毕业了、长大了、工作了，她可以去爱以前的老师，如果老师也单身，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是对等的，没有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双方都是自由身。但在课堂上，学生爱慕老师，或许是天真和无知，老师爱欲学生，是违反职责道德的，是见不得阳光的。不但不能获得祝福，还会被公众审判。如果真的是爱，就不会遮遮掩掩，连在世人面前牵手都是禁忌；如果真的是爱，就不会除了去小旅馆开房约炮，没有别的相处方式。

书中的补习老师，利用的就是人们对性的羞耻感去控制女学生，成为他欲望的猎物。因为舆论并不保护羊羔，如果一个女生被强奸了，所有人都认为是她的错，连她都认为是自己的错。也就是“荡妇羞辱”，如果被强奸的女性不是完美受害者，她受到伤害得到的不是怜悯，而且泼在身上的脏水。补习老师利用了房思琪的自尊心，房思琪觉得自己“脏”了，却不愿意任何人看见自己身上的“脏污”，哪怕是自己的父母。所以她没办法跟任何人开口说这件事，她曾经试探性、假装不经意地说有同学和老师在一起。妈妈不屑地说，“这么小就这么骚！”妈妈一定想不到，自己乖巧的女儿正在遭受的非人磨难。

你问女孩为什么不离开？她觉得自己已经残破了，没有人要了，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老师要，就给老师吧。也许是因为侵害者也是脏的，在其他干净的人面前，她会自惭形秽，但在肮脏的老师面前，她无需羞愧。这个肮脏的秘密把她和老师捆绑在一起。甚至，当老师主动与女孩分手，女孩并没有逃离控制的如释重负，而是愤怒与不解，我花了多少心力说服自己爱上一个恶魔，却被恶魔抛弃。比肮脏更肮脏的是，连肮脏都抛弃你。《洛丽塔》描绘的是中年男人得到心爱玩具的喜悦与自得；《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刻画了玩具的痛苦与毁灭。

我看书时也受尽了折磨，特别想快快翻完，又不忍心放弃。每翻一页都触目惊心，特别想把房思琪从溺水的粪坑里打捞出来。而整本书，都没有看见父母的存在。父母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一个不算熟的异性，父母为什么没有看见女儿神思恍惚、日渐消瘦？甚至，在女儿疯了以后，他们都没有了解女儿精神失常的原因，以为她是看书看多了。

小说不知道是不是作家的亲身经历，但肯定是她的遗书。小说出版后没多久，林奕含就自杀了。我在网上看过她的照片，就是干净、漂亮、甜美、乖巧的女生。但女孩子太乖巧了不好，不知道反抗，受到侵犯还跟加害方说对不起，好像受伤害是自己的错。看完这本书，我的心像被戳了几个洞。真想对她说，姑娘别走，这不是你的错。生命这么美好，姑娘死了，禽兽却还活着，这个世界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