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豆·大粒丸
才刚三月,菜场里就出现了蚕豆。大概是岭南本地品种吧,江南的蚕豆要等四月乃至五月初夏时分才出得来。可惜此地豆子上市虽早,剥开一看,却早已老了。好在我并不挑剔,蚕豆不论怎样都好吃。
在四川,蚕豆被叫做胡豆,云南叫佛豆,浙江叫罗汉豆,江南大部分地区则都叫做蚕豆。这几种主流叫法约略对应着关于蚕豆来源的几种传统说法。
汉语里凡带“胡”字的名物,大多意味着自西而来,蚕豆亦如此。宋代《太平御览》里说,蚕豆是张骞出使西域携回的,先分布于西北,传至北方,逐渐南移。
明人王世懋在《学圃杂疏》中称蚕豆源自云南:“蚕豆初熟甘香。其种自云南来者,绝大而佳。”《云南通志》、明清学者方以智也持相同意见,并指云南人之谓“佛豆“即蚕豆。至于叫“佛”的原因,《植物名实图考》说“滇无蚕,以佛纪之”——云南古称佛国。不少人因而认为,“罗汉豆”的叫法亦是来源于此。
然而以上说法很可能都不靠谱。说蚕豆来自西域,两千年来已成定论,可是,1950年代在浙江吴兴的钱山漾新石器遗址却挖出了蚕豆,说明蚕豆在中国至少栽培了四五千年了。历来认为它原产里海沿岸,栽培历史约四千余年,相比之下还要晚一些。
说蚕豆始于云南更是经不起推敲。我猜呢,之所以叫佛豆,无非是因为此豆长得圆头胖脑,状如佛首罢了。罗汉豆之名的由来,应该也同样是“象形”而已。
至于江南为啥通称蚕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这是因为“豆荚状如老蚕”。实际上,李时珍多半是望文生义想当然了。我早年看汪曾祺的《食豆饮水斋随笔》中《蚕豆》的一文,很佩服他的悟性。文中写道:“我小时候吃蚕豆,就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叫蚕豆?到了很大岁数,才明白过来,因为这是养蚕的时候吃的豆。”

这正与元代农学家王祯在《农书》中的记载相合,书中说“蚕时始熟,故名。”江南农历三四月向来被称为“蚕月”,家家户户以育蚕为要务,忙到不相往来。此时豆熟,谓之蚕豆,合情合理。
我在成都住的那几年曾经饱餐了几顿好蚕豆。要知道,蚕豆“在线”时间虽然很长,最佳赏味期却只有三五天。豆眉一变黑,青春便消逝了。而这三五天里的蚕豆,豆衣娇嫩,豆瓣粉糯清甜,只用水煮都鲜不可当。而且要现剥现烹,剥好的豆瓣儿哪怕只放上几小时,味道都会变。
需要抓住最佳赏味期的,还有与蚕豆同时上市的青油菜尖儿。就那一个礼拜里的几天,买到即赚到,错过等明年。我至今不知道那青油菜到底是什么菜,只能判断出是十字花科的,说不定就是才出芽儿的油菜。它的颜色深碧,甜嫩中带着一丝十字花科蔬菜特有的清苦。每次吃它我都唉声叹气:嫩蚕豆固然金贵,可老了也很好吃,而且一直能吃到夏末。这青油菜尖儿可是吃了就没了!
川人对蚕豆的爱,那也是没的说。他们亲切地直接叫它“豆瓣儿”,许多经典川菜如麻婆豆腐、豆瓣鱼、回锅肉等,无此物不能成菜——都要靠郫县辣酱提味儿,而此酱的核心原料就是发酵豆瓣。我有个成都土豪朋友,平日最怕出门旅游,因为除了川菜以外,他的嘴巴跟任何菜都不兼容。有一次大家一起去泰国游玩,每顿饭他都丧着脸,无视满桌大虾,只要一大碗米饭,像掏救命神丹一样掏出随身带的一大罐郫县豆瓣,拌一拌吃完了事。
蚕豆小食也是四川人做得好。怪味胡豆不用说了,就连大江南北都有的兰花豆,也是四川的味道最佳,麻辣酥脆带点微甜,散发着浓郁的椒香——没办法,花椒之国,这方面无可匹敌。着了急我一次能吃大半斤——要不是麻到嘴肿还能继续吃下去。
江南吃蚕豆的方法就温柔多了:雪菜炒、笋炒、火腿炒、虾仁儿炒;葱油烧、焖饭,碾成泥打成汤。。。当然也是讲究抓住那三五天最嫩的辰光。
资深蚕豆爱好者鲁迅最懂蚕豆的好。《社戏》里那些关于小伙伴偷罗汉豆煮来吃的描写,无论几时想起,都能馋到我。那可是现摘现剥现煮的哟!加上又是偷来的,众人“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冒险的刺激和争食的紧迫是最好的调味,远胜油盐。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新蚕豆之嫩者,以腌芥菜炒之,甚妙。随采随食方佳。”袁才子这话俗了!雪里蕻炒蚕豆当然不错,但既是最嫩的新豆,又是随采随食,最高明的吃法当然是鲁迅和他的小伙伴们那样,直接煮了吃!要什么自行车呀!
有一年我去乌镇玩,那时景区还有人住,不像现在只剩个壳子。我就住在老乡家里,次日午饭,房东大婶问我要不要在她家吃,说虽然是家常小菜,倒比外面饭馆放心。大婶又叮嘱说,因为是无证经营,要小心防查,如果有人来问,让我自称是她家亲戚。
赶巧那正是清明时节,嬾笋蚕豆刚下来,大婶做了油焖春笋、小炒河虾,又清炒了一盘蚕豆。对着满目的烟雨,我慢慢吃完了这一餐。真好吃呀!我恨不得认她作一辈子亲戚。
在我的家乡内蒙,以及甘肃青海一带,人们称蚕豆为“大豆”,应该只是因为它个头大。我小时候,“大豆”很常见,跟瓜子花生一起构成不可或缺的“茶话会三友”。但我从未见过新鲜蚕豆,“三友”中的蚕豆是晒干后炒制的铁蚕豆,比文天祥的一身正气还要硬,小孩吃它崩坏牙的事故也时有发生。而聪明如我就很明白,吃这玩意儿要靠闷——含在口中慢慢磨咬,闷软一层吃一层,直到将其彻底消灭。说实话,这也是硬崩过几回,牙虽得保,却震得脑仁嗡嗡响换来的宝贵经验。
家乡的另一种蚕豆就好吃多了,对我堪称“思乡的蛊惑”。
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说:“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先生觉得“不过如此”,多半是因为久别后还是尝到了。而我自从离乡,就再未尝到过“大粒丸”。记忆中它的滋味仍然在“哄骗”着我,使我时时反顾。
所谓“大粒丸”就是水煮蚕豆,除了盐和少许香料,什么都不放。听起来平平无奇,可无论是鲁迅老家、孔乙己老先生吃的茴香豆,还是江南一带的小菜五香酱豆,都被我那曾经沧海的味蕾PASS掉了。
大粒丸大约是用干蚕豆泡发煮的,每颗都大如雀卵,略沾着些茴香籽。煮到外皮爆裂,里面粉粉的豆瓣又沙又绵,咸滋滋的。关键在于,香料放得恰到好处,提鲜又不抢味儿。随着卖豆老头的吆喝声“大粒丸!热乎的啊!”,蚕豆那独有的“臭脚丫子味儿”老远就热腾腾扑面而来(我老觉得其形也似大脚趾头。。。捂脸)。
大粒丸之所以成为我的“蛊惑”,根本原因在于其可遇不可求。一直到我离家之前,卖大粒丸的老头都仍然维持着挑担叫卖、神出鬼没、沿街行脚的经营模式。我小时候偶尔见到过几次卖草莓的也是这样,但卖草莓的时段只在春天,卖大粒丸的则像哪吒他师父一样——只度有缘人。他们从不在固定时间出现于固定地点,甚至仅有缘份也不够——要是正好兜里镚子儿没有,对不起请往旁边闪闪,您后面那位菩萨看着好像更有慧根一些。。。
我小时候好几次就这样恋恋地看着“太乙真人”远去,来期不可期。大粒丸的味道因而更深地存留于记忆,成为了不可磨灭的“旧来的意味”。为了不过度美化它,我只能反复默念一句吾乡俗谚:
“吃上大豆喝上水,屁股后头跟上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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