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感知
傍晚下起了大雪,行车在路上,周围的世界渐渐由青转白,由白渐灰。北国的雪片纷纷落下,不似温暖的南朝晋的柳絮风起,这里重重的羽毛般的雪花集结,震颤,盘旋而最终直直的落下。它们铺天卷地而来,绝非人工矫饰能够形容。站在路边,雪片随着寒风扑簌着,绕过我的身体,滑落在脚边,却又突然腾空飞起。抬头望去,我感到白色似乎再将世界解构,重构,并最终将自己溶解进了这个世界里。这是不是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降临?任何尝试描述这复杂的感受的努力都是注定失败的。这让我想到耶稣,他曾试图给法利赛人讲述那神的国的不是眼所能见的,但徒劳无功。自我只能茫然的感受观察这个世界,却找不到自己,它甚至无法言说精神。就像人们说:“看呀,在那里”,却不得真的看见。
《人性论》说感知是以暴力鲜明的方式进入大脑的认识。这些外部的事物,善意的,恶意的,或是单纯的无善无恶,都将自己投影成为物理量。穿透感知器官,停留在一个又一个的神经元上。而后共鸣联结成为了人的认知。从进化学上说,这认知的目的是让人能从大自然的复杂无序中找寻规律,进而能比其他生物更好的生存下去。可上帝未曾想过,这认知却会让人反过来偷吃智慧果——人们眼睛变得明亮,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赤身裸体。
这也是所有文明都有上古田园牧歌时代的原因吧。那种生活像老子所说的那样,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人们法效自然活在安逸祥和之中,没有苦也没有乐。可是一旦吃了智慧果后,人拥有了认知,理性,智慧,便会反过来审视自身。他们不再把一切外在当成客体并简单纯粹的生活下去,而是把作为认知主体的自己拣选出来,美名其曰自我意识,并用数万年理性审视世界的眼光审视自己,质问道:你的价值在何方?你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可是啊,亲爱的朋友,除非假设唯心主义,世界是精神的向外投影,否则一切这方面的努力都是注定徒劳无功的。理性分毫也不能用来体察外物,我思也并不意味着我在。思维的过程只能说明某个事物在思维,却不能证明自我就是这个主体,或者说,这个主体的存在都或许是不需要假设的!这样的结果让人绝望,多年来,我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结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去寻找别的可以用来支撑这份生命意义的支柱,但寻找并没有结果,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或许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是不是一切都注定坠入最深的深渊,不会留下什么?
记得某天的午后,日光倾泻在每一片土地上,叶子随风轻轻摇摆。我漫步在校园里,追随着鸟儿清脆的叫声,穿过曲径小路,来到了一片草地上,草地中心突兀地立着一棵大树。不知怎地,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心向往之,它仿佛是一种冲动:我想要感受它,我想要体会它,我想要成为它。停止了思考,我走向了那棵树,将右手放在了它粗粝的树干上,闭上眼睛。我仿佛感受到了我身上的某种东西穿过树皮进入木质部,与其中刚刚吸收的水分融合,蒸腾上升,延伸到了树枝,树叶。它与每一片树叶融合,钻进每一个导管和细胞中,而后又弥散进空气。每一个最轻微的颤动都仿佛能不通过器官,直接传进我的心里,这些感受充满了我,延伸了我,也使我不在是我。
睁开眼睛,我明白我真正从自己的城堡中出来了。面对假想中世界的恶意,我禁锢自己的感受太久了,在自己的果壳里不断钻营,试图将真理,自我,和意义重构出来。不过这都是自欺欺人,我终于出来了。自我的存在不再是需要在认知中构建的,感受这个世界或许是更好的获得它的方式。同我一样,无数人也曾思考过人生意义,他们大都选择悲观的结论:生活是没有意义的,追求人生意义本身也是无意义的,并注定失败的。不过我仍愿这样相信:我们存在着,感受着,思考着,而这世界又是这样的美好。这个世界是一定有意义的,而在其中的我们也注定有其意义。即使我们无法证明这意义的存在,也无法在思维中认知到它,但只要能通过感知管中窥豹,也就足够了。即使真的不幸言中,生命完全没有意义,存在是虚幻的,世界和我们一样终将湮灭归于虚无。那这样的追求意义和美好的一生,我想也是值得过的。
那些年,是思考和阅读将我从自毁的边缘拯救出来。它们将一切解构掉了,并重构出一个理性的无坚不摧的我。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纯粹的理性最终不可避免的带来自我限制和自我禁锢,直至自我毁灭。与其等待,我更愿意再来一次自毁,去亲手毁掉自己构建的理性城堡。感知就是这样的一个趁手的武器。人终是渺小的,若不能在内心重构世界的话,那就不如拆掉城堡,去掉那些界限和束缚,感知这一切,才能与世界相连。
《金刚经》中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想也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