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八十八夜》

个人翻译。原作已公版,译文著作权归本人所有,请勿转载。
放弃吧,我的心。沉沉地睡去吧!(C·B)*
笠井一是个作家,很穷。最近他在努力创作通俗小说,但是根本赚不到钱。他很痛苦。他拼命地挣扎。这搞得他脑袋发昏。现在,笠井什么都不知道。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对。他唯独知道一件事——他知道自己的前方是一片黑暗。其他的,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迷雾之中。这里是山还是草原?抑或是街边?他完全搞不清楚。他只感觉到自己被某种令人不快的杀气所紧紧包围。无论如何,他必须往前走。他能看清的只有自己的眼前。他绷紧神经,慢慢地往前走。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他顽强地、毫不松懈地、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往前。他又前进了一点。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笠井现在就身处在这样一个无限寂静、一片漆黑的世界里。
他不得不往前走,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也不能停下。哪怕只前进一寸、前进五分,他也必须让自己动起来,不停地前进。如果抱着手臂低下头呆呆地站着——如果任凭怀疑和倦怠控制自己,哪怕只是一瞬间——就立刻会有一把铁锤向他的头重重打来,周围的杀气也会一齐向他涌来,笠井的身体恐怕瞬间就会变得千疮百孔。笠井会这么想并非没有道理。所以,笠井毫不松懈地、拼命地、满头大汗地,在这一片漆黑中一点一点地前进。十天。三个月。一年。两年。笠井不断地前进。他活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必须前进。如果不想死的话他就必须前进。这几乎毫无意义。笠井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了。要说他无路可走,也不对。他还可以前进。他还可以活下去。即使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还是能看清自己的眼前。只往前走一点,是没有危险的。一点一点地前进,那就不会有错,这是可以保证的。但是,这丝毫没有变化的、无限延伸的漆黑景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根本就一点变化都没有。没有光亮,也没有风雨。笠井在黑暗中摸索着,就像一条蠕虫一样一点一点地前进。这时他很平静地感受到了一种疯狂。不行。说不定这条路是通向断头台的。现在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说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就走进了自我灭亡的凄惨之地。啊,放声大叫吧。但是,非常不幸,笠井卑躬屈膝地活了太久,他已经忘了自己能说些什么了。他叫不出声。跑起来吧。即使被杀也无所谓。人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呢?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朴素的问题。现在,在这片黑暗中,他连再走一步的力气也全没了。于是,在五月之初,他带上自己所有的钱,踏上了旅途。如果我这次的逃亡是错误的,那就杀了我吧。即使是被杀,我也能微笑面对。此刻就在这里将隐忍服从的锁链毁掉。只要能做到这件事,无论会落入如何悲惨的境地我都不会后悔。已经到了极限了。我不能再忍下去了,我要自由!
就这样,笠井踏上了他的旅途。
要说他为什么选择信州,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别的地方了。信州和汤河原这两个地方各有一个笠井认识的女人。说“认识”,并不是说笠井和她们睡过,他只是知道她们的名字而已。这两人都是旅馆的女佣。不管是信州这一个还是伊豆这一个,都很稳重而且办事周到,不善言辞的笠井受过她们不少照顾。汤河原他已经三年没去了,说不定那个女佣现在已经不在那家旅馆了。如果她不在,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至于信州——上诹访的温泉那边,去年秋天他为了处理一些麻烦的工作,曾过去住了五六天。这个女佣肯定还在这家旅馆工作。
我想干点出格的事。我想鼓起勇气干点出格的事。毕竟,我身上也应该还留有一点浪漫主义的痕迹。笠井今年三十五岁,但是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了,有的牙也掉了,怎么看都像是已经过了四十岁。为了妻子和孩子,多少也为了自己在人前的虚荣心,虽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仍然拼命地写作、拼命地赚钱,不知不觉间就变得越来越显老了。作家同行们都坚信笠井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实际上他也的确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与生俱来的谨小慎微和过强的责任感使他始终坚守着身为一个丈夫的本分。他不善言辞,做事也极慢。对于这些,他已经破罐破摔了。现在,他彻底厌倦了这个蠕虫一般的自己,他爆发了,然后踏上了旅程。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他想寻找光明。
他买了一张到下诹访的票。他不愿意一出家门就直奔上诹访的那个旅馆,然后喘着粗气大喊“她在吗?她在吗?”所以他特地买了到上诹访的下一站,下诹访的票。笠井还没有去过下诹访。在下诹访下车之后,如果合适的话,在那里住一晚,多少绕点路,最后再到上诹访的那家旅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古怪而又小家子气。另外,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上了火车。原野和农田里都是一片绿色,这种绿色甚至带有一种香蕉熟透之后那种酸酸的味道。春天已经烂熟,融化成一摊黏糊糊的东西,就像水中的绿藻一般四处泛滥,到处看起来都脏兮兮的。这个季节的每个角落都散发出一种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浓烈气息。
火车里的笠井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悲伤。他仰着头,呢喃道:“谁来救救我吧。”说得很夸张,但他并不是在说笑。他的身上,只带了五十块钱。
“安德烈·德尔·萨托——”
笠井突然听到后面有人非常大声地说话,就转过头去看了看。有两个穿着登山服的青年,还有三个同样装束的女孩。刚才大声说话的人就是这些人的领队,是个戴着贝雷帽、长相俊美的青年。他的皮肤晒得有些黑,看起来相当健谈,但却显得十分庸俗。
安德烈·德尔·萨托。笠井在心里默默复诵着这个名字。他突然慌了,因为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忘了。他回忆起,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和朋友聊了整整一晚。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记得当时谈论的好像就是这个人,但是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无法唤醒那些记忆。他感觉糟透了。真的可能忘得如此的一干二净吗?他有些不知所措。安德烈·德尔·萨托。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来着?还是想不起来。笠井曾经有一次写过关于这个人的随笔,但是现在却忘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布朗宁。缪塞。他在记忆里摸索,想找到那个人的肖像,然后让自己放下心来。他拼命地努力,但是还是找不到。那个人到底是哪个国家、哪个时代的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把曾经在那个人身上体会到的共鸣再找回来,再体验一次,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但是,这无论如何都办不到。浦岛太郎。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白发老人。好遥远。已经无法和安德烈·德尔·萨托再次相会了。就好像缥缈的云烟,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另一头。
“亨利·贝克……”后面的青年又开始说了。笠井听到之后,脸又一次地红了。他想不起来。亨利·贝克……是谁来着?笠井记得自己似乎曾经和别人聊过这个人,也写过关于这个人的一些东西。还是想不起来。波尔图·里奇。杰拉尔迪。不对,不对。亨利·贝克……到底是个什么人?小说家?画家?委拉兹开斯。还是不对。什么委拉兹开斯?我到底想到哪里去了?有这个人吗?好像是个画家。真的?感觉心里彻底没底了。亨利·贝克。唉,想不起来。不是艾伦堡吗?开什么玩笑?阿列克谢耶夫?扯到哪里去了,那人又不是俄国人。奈瓦尔。凯拉尔。施笃姆。梅瑞狄斯。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对了,于尔菲。也不是。于尔菲又是谁来着?
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完全是一片混乱。一大堆毫无关系的名字从脑海里冒出来,混乱无序地四处游走。可是,这些名字代表的到底是谁,笠井根本就无法清晰地回想起来。一个都不行。现在已经不是安德烈·德尔·萨托和亨利·贝克两个名字的问题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以前的老师的名字一个接一个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全都是无色无味的。笠井只是呆呆地重复念叨着:“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到底是谁啊?”这两三年你到底在干什么?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一点笠井是明白的。不,应该说,他这几年正是在拼尽全力活下去。关于生活的事,他还记得一些。努力养家糊口,简直就和努力把一颗扭曲变形的钉子掰直一模一样。一颗小钉子,根本无处使力,但是要把它掰直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力气。所以在旁人看来,尽管做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已经憋得满脸通红了。就像这样,笠井一直不停地写着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拿不上台面的小说,脑子里早已将“文学”这个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的脑子已经变得一片空白。有时,他会悄悄地读一读契诃夫。就在钉子一点一点地变直、借债也在一点一点地减少的时候,笠井却哭丧着脸放弃了自己至今为止那不懈的努力,像个疯子一样跑出家门,踏上了这次赌上性命的旅程。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已经受够了。已经到了极限了。再也忍不下去了。笠井是个没用的男人。
“啊,八岳!那是八岳!”
后面那一群人又大声地嚷嚷起来。
“不得了!”
“好壮观!”
一群男男女女对着雄伟的驹岳赞叹不已。
那不是八岳,是驹岳。笠井感觉得到了一丝安慰。即使不知道亨利·贝克是什么人,即使想不起来安德烈·德尔·萨托是谁,笠井至少知道,那座银色的、三角形的、现在在夕阳映照下下闪耀着淡红色光辉的山的名字。那分明是驹岳,根本不是什么八岳。虽然这样的自满显得很寒酸、很愚蠢,但笠井还是感到了一丝优越感,在心里默默地舒了一口气。笠井刚想站起来,过去告诉他们,突然又克制住了。说不定那群人是杂志社或者报社的。听他们交谈的内容,不像是对文学毫无关心的那类人。也有可能是剧团的工作人员,又或许是水平比较高的读者。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有可能听说过笠井的名字。如果大摇大摆地走到这些人面前去,那简直就像是在厚着脸皮推销自己,这种行为太羞耻了。肯定会被这些人嘲笑的。自己必须谨言慎行。笠井叹了口气,再一次抬起头望向车窗外的驹岳。他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切,看看你们这帮人。自以为是地扯什么亨利·贝克、安德烈·德尔·萨托,结果看到驹岳却在那儿大喊“啊,八岳”“好壮观”。八岳要再朝信浓走一段才能看得到,而且是在反方向。真是可笑。这是驹岳,别名甲斐驹,海拔二千九百六十六米。这些东西难道不是常识吗?笠井在心里偷偷地把这些人狠狠奚落了一番,但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又俗气又寒酸,根本表现不出一丁点文学的高尚。笠井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苦笑。真是奇怪,他想。直到五六年前,笠井都还作为一个拥有崭新文风的作家而受到两三个业界前辈的支持,读者也把他吹捧为一个叛逆而前卫的作家。而最近,他的状态突然变得很糟糕。之前那种冒险的、前卫的作品,现在他总觉得特别羞耻,已经不愿再写。他根本提不起劲来写这样的东西。这些年,他靠大量创作一些没有“良心”、蒙混过关的作品混到了现在。所谓艺术上的“良心”,终究不过是虚荣的另一个叫法罢了。肤浅、冰冷、无情,且自私。自己只爱为谋生而从事的工作。那是一种如陋巷一般的,朴素而亲切的爱。笠井一边嘴里念叨着这些借口,一边闭着眼睛创作、发表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作品。因为对生活的热爱,自己放弃了一切。可是,现在,并非如此了。你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偷奸耍滑的卑劣的人。这样的轻声低语悄悄地钻进了笠井的耳朵里,他一下子又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艺术的尊严、对自我的忠诚。渐渐地,笠井又重新感受到了这些话语的残酷。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一句话不能解释清楚吗?这些日子,笠井甚至连通俗小说都写不下去了。
火车在慢腾腾地往前行驶。刚刚上了一个山坡,速度甚至慢到让人觉得下车步行反而更快。差不多能看到八岳的全貌了。在火车的北侧,能看到连成一排的八座山峰。笠井抬起头往窗外望去,眼里闪烁着光。八岳的确很美。已近日暮,连绵的峰峦在夕阳残辉的映照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起伏的轮廓也是如此平缓而从容,仿佛让人感到生活都变得亲切、温和了起来。和富士山的那高耸入云、目中无人的姿态相比,八岳不知好了多少倍,笠井想。二千八百九十九米。最近,笠井莫名开始对山的海拔、城市的人口、鲷鱼的价格这一类东西有了兴趣,所以,他还记得很清楚。以前,对于这种调查的结果、写实的数据,笠井是极其不屑一顾的。就连花、鸟、树的名字,在笠井看来也不过是俗事,他对这些东西毫不在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某种意义上来说,笠井对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自己偷偷抱有一种柏拉图式的爱。他沉浸于这种天真的自满,觉得自己极为高尚。近来,他的想法又完全变了。他会不厌其烦地询问妻子餐桌上的鱼多少钱,还会如饥似渴地阅读报纸的政治板块,又或者摊开一张中国地图似乎认真思考着什么,然后自顾自地点头。他在院子里种上了西红柿,侍弄花盆里的牵牛花,一有空就会翻开百花谱、动物图鉴、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之类的东西,查找路边花花草草的名字,查找飞到院子里来的小鸟的名字,又或者是查找日本的某个名胜古迹的资料。做这样的事毫无意义,而他却一脸得意。他没有了勇气,不再放荡不羁,怎么看都已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和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头子没什么区别。
而现在,笠井正在入迷地仰望着雄伟的八岳。啊,八岳真是太美了,他想。他弓着背,下巴往前伸着,眉毛皱在一起,表情似乎很悲伤。这如痴如醉的样子看起来着实可悲。他仿佛是在虔诚地向眼前这平凡的景象祈祷:可怜可怜我吧!他简直就像一只螃蟹。直到四五年前,笠井还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对于任何的自然风景,他都会运用理性拦截、过滤,绝对不会让自己沉迷其中。对所谓“既成概念”式的情绪,对蔷薇,对堇花,对虫鸣,对微风,他都一笑而过、敬而远之。他知道自己很迟钝,却仍然不顾一切地去探求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一副“我为人,闻人间事,无论善恶皆非他人之事,诸事皆动我心”的样子。但是,现在的他茫然自失,根本做不到那些事了。
唯有山——
笠井沉浸于这种愚蠢而老掉牙的感慨之中,眼里甚至浮现出了泪光,可以说是失态至极。过了一会儿,笠井张着嘴、抬头望向八岳,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这副样子是多么丢人,只好独自苦笑。他使劲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太荒唐了。自己是为了彻底消除平日的沉重压力才到这里来的。挣扎着踏上旅途,是为了做点出格的事,是为了感受死一般强烈的浪漫。自己不是来看山的。简直愚蠢至极。这算哪门子的浪漫?
后面那群青年男女站了起来,吵吵嚷嚷地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在富士见下了车。笠井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确实在意他人的眼光。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多么有名的作家,却总是觉得有谁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所以当他身处一群人中间的时候,甚至连抽烟的姿势都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尤其当是一群看起来似乎对小说有兴趣的人在笠井身边的时候,明明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他还是会变得身体僵硬,就连动一动脖子都要花不少力气。而且,以前还更严重。因为过于在意他人眼光,曾经还出现过窒息、眩晕的情况。实在是可怜。笠井本来就是个非常胆小懦弱的男人,说不定就是个低能儿。后面那一群“安德烈·德尔·萨托”终于下车了,笠井于是脱掉木屐、伸直双腿,把脚放到前面的座位上,还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笠井这人很怪,明明是个读书人,却几乎不读文学书。以前的他并不是这样的,但近两三年来他已经堕落到了难以饶恕的地步。他读落语全集,有时也会偷偷摸摸读妻子的女性杂志。刚刚他从怀里掏出来的是拉罗什富科的格言集。这还算好的。至少在旅行的时候,笠井不会带落语出门,都是随身带一本看起来高雅一点的书。这种行为就与某些女学生将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法语诗集随身携带差不多,其实就是穷要面子。笠井唰啦唰啦地翻着页,突然看到一句:“汝若不能求安于己心,求诸他处亦为徒劳。”笠井感到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这不吉利。这次的旅行,说不定会以失败告终。
火车快到上诹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能看到南面的湖。那是诹访湖。湖面就像从前的镜子一样惨白而又冰冷,似乎是结冰后刚刚解冻不久,湖水闪烁着暗淡而让人毛骨悚然的光。岸边枯萎的芒草丛看起来漆黑一片,就像静止了一般。放眼望去,都是荒凉凄清的景象。记得去年秋天来的时候,风景似乎比现在要让人愉悦一些,不过那时笠井就有些不安:春天的信州会不会就没有可看之处了?下诹访到了,笠井蹒跚着下了车。出了车站检票口之后,他把双手揣到怀里,向镇上走去。车站外面站着七八个拉客的旅馆掌柜,不过没有一个人过来叫住笠井。这也难怪,毕竟他帽子也没戴,就穿着日常穿的棉布和服,连脚上的木屐也磨秃了。另外,还什么行李都没带。怎么看都不像是打定主意来这儿住一晚然后花一大把钱的那种人。这副打扮可能看起来就像个本地人。受到这样的对待,笠井多少还是感到有些落寞。这时偏偏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笠井只好加快脚步往镇上赶。下诹访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阴森、太古旧了,让人感觉在这里应该出现这样一个场景:一匹瘦马叮铃叮铃地晃动着脖子上的铃铛,颤抖着身子,在街上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镇子很逼仄,每一栋房子的屋檐都很阴暗、低矮。屋内的光也很微弱,看起来像是点的煤油灯或者灯笼。寒风刺骨的大街上到处躺着大石块和马粪,有时还有旧得发黑的老式巴士摇摇晃晃地从路上经过。原来如此,木曾路是这样的,笠井想。温泉小镇应该有的那种温暖,在这里根本看不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同一副样子。笠井叹了口气,呆立在马路中间。雨越下越大。笠井感到非常不安,甚至想哭出来。最后,他终于决定离开这里。他冒着雨折返回车站前,拦下一辆汽车,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请求司机马上把自己带到上诹访的“泷屋”。可惜,对方没有答应。这次的旅行很可能会彻底失败。笠井感到焦躁不安,非常后悔。
不知道她在吗?汽车正沿着诹访湖岸往前行驶。黑暗中的湖水就如同铅块一般凝然不动,甚至让人怀疑湖里的鱼虾是不是都已经死光了。笠井努力移开视线,不去看湖水,但这副荒凉凄清的景象却总是要闯进他的视野。他感到非常地无助,感到自己无处可逃,就仿佛有人要割断他的喉咙,或者拿着枪要往他嘴里开一枪似的。她在吗?她还在吗?母亲病重的时候,自己有这么急吗?我太迟钝、太愚昧了。我简直就是个瞎子。笑吧。你们笑吧。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搞不清楚。脑子里简直是一片混乱。我就是个半吊子。我认输。我认输。我比任何人都低劣。苦恼,就连苦恼这个东西我都搞不清楚,无论如何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痛苦。太可笑了!汽车沿着湖岸轻快地往前行驶,终于可以看到上诹访的镇子里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了。雨似乎也停了。
“泷屋”是上诹访最老,也是档次最高的旅馆。笠井下了车,走到旅馆大门口的时候,老板娘出来打招呼了。“欢迎。”老板娘四十来岁,脸色苍白,总是把领口遮得非常紧。她说话的口吻冷冰冰的,“您要住宿吗?”
老板娘似乎对笠井没有印象了。
“麻烦您安排一下。”笠井怯怯地露出讨好对方的笑容,轻轻点了个头。
“二十八号房。”老板娘面无表情地向女佣小声吩咐道。
“是。”一个身材娇小的、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女佣站了起来。
这时,她突然走了出来。
“不,他住别馆,三号房。”她用粗暴的语气说道。然后,她立刻就领着笠井去房间。她叫由纪。
由纪说了两遍“欢迎你来”之后,停下脚步,又对笠井说:“你看起来长胖了点。”由纪一直把笠井当自己的弟弟对待。其实她只有二十六岁,比笠井小九岁,但是在她身上能看到一种经过了生活磨练的从容。她穿着朴素的条纹和服,还长着一张看起来像是天平时代的女人的脸:很白,下边脸宽,眼睛细长。她是这家旅馆的女佣领班,据说在女校读到了三年级,是东京人。
笠井跟在由纪后面穿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出于他平日的习惯,右肩又很不自然地抬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悄悄地找刚才老板娘说的二十八号房。最终他还是没有找到。估计是楼梯最下面那个寒酸至极的三角形房间吧。肯定不会错。那一定是这个旅馆最差的房间。笠井沮丧地想,毕竟自己衣服又寒酸,木屐又脏,老板娘把自己安排在那里肯定是因为自己的这身装束的原因。两人上了楼梯,到了二楼。
“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房间。”由纪打开房间的隔门,平静地说。看她的表情,似乎很得意。
笠井只好苦笑。这里是别馆,而且这个房间还带有休息室,毫无疑问是这里最好的房间。房间带有阳台,去年秋天的时候看到楼下的庭院里开满了桔梗花,另外还能看到庭院对面青色的湖水,是个相当不错的房间。去年,笠井因为工作上的事在这里住了五六天。
“我这次是来玩的,就想喝酒喝个痛快。所以,房间好不好,我都无所谓。”笠井用轻快的语气说道。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换上了旅馆提供的棉袍之后,两人隔着一张桌子端正地坐了下来。笠井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不容易——”笠井刚张嘴,又叹了一口气。
“不容易?”由纪平静地笑笑,反问道。
“是啊。不容易,不容易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日语这东西太麻烦了。太难。谢谢。谢谢你陪在我身边。我感觉我得救了。都快要哭出来了。”
“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指的不是我吧?”
“或许吧。温泉、诹访湖、日本。不,还有‘活着’这件事。这一切都是如此让人眷恋。并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想对这一切说一声‘谢谢’。唉,说不定这只是我心血来潮罢了。”说了一堆矫揉造作的话,笠井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
“然后,马上就会忘记?来,喝茶。”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是从来都不会忘记的。总之,我先去泡个澡,麻烦你拿点酒来。”
明明兴致勃勃地想喝酒,到头来笠井却根本没喝多少。到了晚上,由纪似乎特别忙,把酒拿过来之后就马上离开了,也没有其他女佣过来,笠井只好一个人咕咚咕咚地喝着酒。喝到第三瓶的时候,笠井已经喝醉了。他拿起了房间的电话。
“喂,晚上好。你们好像很忙啊,都没人来管我。麻烦你们给我叫个艺妓来吧,三十岁以上的。”
没过一会儿,他又拿起了电话。
“喂,艺妓还没来吗?在这么冷清的地方一个人喝酒太无聊了。再给我拿点啤酒来。不是日本酒,我想喝啤酒。喂?你的声音真好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好听。“好的,好的。”是个没见过的女人的声音。那老老实实回应电话的带有笑意的声音,在已经喝得大醉的笠井听来,极其的清爽动听。
由纪把啤酒拿过来了。
“你要叫艺妓?别叫了吧,有什么意思?”
“都没人来管我。”
“今天特别忙。你也喝得差不多了吧?今天就先休息吧。”
于是笠井又拿起了电话。
“喂,由纪说艺妓没什么意思,让我别叫艺妓来,所以就算了吧。啊,对了。我要烟。‘三堡’。我想稍微奢侈一下。不好意思。你的声音太好听了。”笠井又把对方夸奖了一番。
由纪把床铺好之后,笠井就睡了。刚睡下去就吐了。由纪马上给他换了干净的床单。这次他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笠井感到很难受。他醒过来之后,想起来昨天自己表现得那么没用、那么有气无力,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这次倒是浪漫了。都浪漫到吐出来了。他怒火中烧,从床上跳了起来,走到澡堂,在大浴池里胡乱地游来游去,也不顾什么体不体面了。他甚至连仰泳都试了一遍,但还是没有驱散心里的阴郁。他板着脸咚咚咚地跑回房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身材修长的,自己没怎么见过的女佣正穿着白色围裙用抹布在打扫房间。
她看到笠井,亲切地笑道:“您昨晚喝醉了吧?现在感觉如何?”
笠井突然想了起来。
“啊,我听过。你的声音,我听过。”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女佣耸耸肩,笑了。她继续擦着地板。笠井心情好了些,他站在房门口,优哉游哉地开始抽烟。
女佣回过头来,“呀,这烟味道真好闻。就是昨天您叫的那个,外国烟吧?我喜欢这个味道。别把这个味道放跑了。”她扔掉抹布,站起来,把走廊上的拉门和通往阳台的门都关上,然后把房间里的隔门也全部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之后,场面变得有些尴尬,两个人开始慌了。笠井不是个自恋的人。不,说不定曾经自恋过。恶作剧,出格的事,没想到在这种毫无邪念的状况下也可以干得出来。笠井觉得这个女佣非常可爱。看着她,笠井仿佛看到了那淳朴而又土里土气的、散发出田野气息的白色蜀葵。
门突然被打开了。
“那个——”由纪刚开口就猛地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她沉默了差不多五六秒。
被看到了。一瞬间,笠井仿佛被扔到了地球尽头的一个肮脏不堪的、漆黑的马厩里。他感觉无尽的黑雾笼罩着自己,他此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羞耻、后悔这种含糊的说法来表达了。笠井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是坐几点的火车走?”由纪很快镇定了下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说了下去。
“这个嘛……”女佣倒是很冷静。笠井甚至开始觉得这人还挺靠得住的。他又想,女人,真的是难以理解。
“我马上走,不用给我准备饭了。现在就结账。”笠井一直闭着眼睛。某些东西过于刺眼、过于可怕,他不敢睁开眼来看。他恨不得就这么变成一块石头。
“好的。”由纪离开了房间。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的不快。
“被看到了……被看了个一干二净。”
“没关系。”女佣说。她那平静而清澈的眼神是发自内心的。“您真的马上就走吗?”
“马上就走。”笠井脱掉棉袍,开始换上自己的衣服。反正都丢脸丢尽了,与其强行掩饰,硬撑着在这里呆下去,不如早点跑回去。这才是老实且聪明的做法。
笠井已经受不了了。现在,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出尽洋相的男人,一点清白都没有了。油腻、污浊、丑陋。啊,我已经永远当不了少年维特了。我现在懊悔不已。这不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自责,只怪自己运气不好。太丢脸了。现在彻底完了。我现在已经跟“浪漫”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了。那个瞬间太可怕了。被看到了。而且偏偏是被由纪看到了。笠井脸上露出丑陋而古怪的表情,强压住内心的混乱,神情恍惚地结了账,还留下了五块钱的茶钱。他穿木屐的动作都显得慌慌张张的。
“再见。我下次还会来玩的。”他的语气里充满懊悔。他想哭。
在旅馆大门口,面色苍白的老板娘,由纪,还有那个女佣,三个人站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向笠井鞠躬。她们的脸上都挂着平静而温和的微笑,目送着笠井远去的背影。
笠井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了。他现在只想在马路上疯跑、大叫。我已经完了。雪莱。克莱斯特。噢,还有普希金。再见。我不是你们的朋友。你们是那么美好,而我却如此丑陋。我被看到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混蛋现实主义者。这没什么好笑的。我已经被打入了地狱,无论再怎么挣扎我也变不回从前的自己了。仅仅一瞬间,我就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简直就像梦一样。啊,要是梦该多好。不,这不是梦。那时候,由纪确实被惊得说不出话。她被吓了一跳。我真想咬舌自尽。三十五年,人就会堕落到这个地步吗?我还剩什么?我现在连个男人都算不上了。我连一条狗都不如。我是个骗子,和狗没两样。
笠井感觉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去车站买了一张二等座的票之后,他感到了一丝安慰。他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坐过二等座了。作品——笠井突然想。至少要把作品……被扔到了世界尽头之后,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工作的重要性。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一条活路。暗黑王,振作起来。
笠井直接回到了家。身上的钱还剩下一半多。总之,这是一次不错的旅行。这并不是讽刺。这一次,笠井说不定可以写出好作品了。
(完)
注:
*即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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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伯的手稿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5-02 11:2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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