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难寻
《一个戏精总统的诞生》:
“——知道为什么我们过着狗日子吗?就因为我们从投票站里开始自己的选择。明白吗?然后没有人可以选!从两个XX里面选那个稍微好点的,二十五年了一直如此。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这一次一点都没变!
“——我要是去那儿干上一周,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让车队见鬼去,让优惠待遇见鬼去,别墅也见鬼去!都见鬼去!狗东西们见鬼去,让普通老师活得像总统,而总统活得像老师!”
这两段声嘶力竭充满了消音打码的台词出自2015年的乌克兰政治讽刺喜剧《人民公仆》第一季第一集,剧中的主角瓦夏,一个普通的、穷困潦倒的中学历史老师,因为这段私下里的牢骚被学生偷偷录下传到了网上而一夜成名。学生用网络众筹来的钱替他注册了总统竞选资格,然后——为了可以预见的戏剧冲突——他当选了。
就在这个三月,本剧的第三季即将上线,但无论是对于乌克兰观众来说,还是对于制作团队本身来说,这个三月的重点都已经不在于此:乌克兰大选投票将于3月31日拉开序幕,剧中饰演主角瓦夏的沃洛季米尔·泽连斯基——他同时也是剧集创意来源和第一制作人——很有可能要当总统了。
刚读到这篇微信文章的时候,我很吃惊,但仔细一想,这早就不是个例了。我看过一个实验,讲的是有人请一个演员去各个大学讲座演讲一篇虚构的论文,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以个人幽默和似是而非的术语蒙混过关,结果根本没人怀疑他专家身份的真实性,反而都对他的讲座很感兴趣,甚至还有别的大学想请他去做讲座。实验结束的时候科学家开玩笑道:搞不好会有演员当总统。
1980年,出演过53部电影的里根击败候选人卡特,成为美国总统。
1981年3月30日星期一,距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上任仅69天,里根被约翰·欣克利用左轮手枪击中,经抢救后活了下来。最终整个事件并未导致任何人丧生,但白宫新闻发言人詹姆斯·布拉迪由于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而终生瘫痪。行凶者约翰·欣克利被法庭判定精神失常因而罪名不成立,被送精神病医院治疗。
值得一提的是,约翰·欣克利之所以决定要刺杀总统,不是出于任何政治原因,而是因为他深深迷恋着美国演员朱迪·福斯特(曾出演《超时空接触》、《沉默的羔羊》)。约翰在全国各地尾随福斯特,甚至从《人物周刊》上得知她已于1980年进入常青藤名校耶鲁大学就读后,也报名参加了该校的一个写作培训班。然后他开始给自己的心上人写情书,并两次打电话给她。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福斯特表示对他“不感兴趣”,但是欣克利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够半途而废。他坚信如果成为全国知名的人物,就一定能够让梦中女神青眼相看。
于是他决定模仿《出租车司机》的男主角特拉维斯·拜克尔,通过刺杀当时的准总统里根来引起朱迪的注意。电影中,拉维斯喜欢上了贝茜,她是总统候选人帕斯汀的竞选中心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失败后,拉维斯从黑市商人手中买了枪准备刺杀帕斯汀的过程中,他又遇到了雏妓艾瑞丝(朱迪福斯特饰演,她当时才14岁),并决定帮她逃离淫窝。当未能刺杀帕兰坦之后,特拉维斯来到易兹所处的妓院,将老鸨、房东以及嫖客一一打死,自己也身受重伤。在媒界的宣传下,原本准备一死了之的特拉维斯却成了拯救雏妓的英雄,他的事迹成为纽约的新闻。
有人将约翰刺杀里根的事件怪罪在朱迪身上,这让她深感委屈,难道作为一名演员受到喜爱也是她的错吗?她此前也把约翰给她写的求爱信上交给警方,但未能引起重视,难道这不是暴力机关的失职?约翰也在父母的带领下短暂看过心理医生,但明显毫无成效,这难道不是家庭监管的失职?
里根借助影视带给他的魅力登上权力的剧场,又差点被影视的魅力给轰下生活的舞台,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影视的魅力,竟然也是一把双刃剑。然而不管是那些被里根和瓦夏的银屏魅力征服的投票民众,还是那位被电影与妄想冲昏头脑的刺杀者,都证明了以下这条观点:
在紧要关头,人们往往是凭感性而不是理性做选择。因此,形象比事实更能煽动人心。
这时候请播放音乐剧魔法坏女巫里的歌曲“Popular”作为背景音乐:
Celebrated heads of state,那些有名的国家元首,
Or specially great communicators!或者特别伟大的传播者们,
Did they have brains or knowledge?他们有脑子有知识么?
Don't make me laugh!别逗我了,
ha ha!哈,哈!
Please!拜托!
They were POPULAR!他们只是受欢迎罢了,
It's all about popular.全都是名气作怪。
It's not about aditude,无关态度,
It's the way you're viewed,关键在于你的看法,
So it's very shrewd to be,所以变得受欢迎,
Very very popular,是件很精明的事
先看看要竞选乌克兰总统的沃洛季米尔·泽连斯基,他有没有实际的惠民政策和竞选纲领能帮助选民理性地做出决定呢?
“在他“倾听者”的自我身份定位之下,无法掩盖的则是对于现实问题的无力,他没有任何成型的政治计划,也没有半分资本能够支持他推行什么计划,如今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抨击现状而已。”
没有。
但选民关不关心他的实际计划呢?
“二月底多家民调机构分别出具的统计结果表明,泽连斯基的选民支持率在23.8%-26.4%之间,在44位注册候选人中排名第一,超过了最有力的两大竞争对手——现任总统波罗申科和前任总理季莫申科。”
不关心。
沃洛季米尔在节目中震耳发聩的那一番话,变成了他的谶言:
“知道为什么我们过着狗日子吗?就因为我们从投票站里开始自己的选择。明白吗?然后没有人可以选!从两个XX里面选那个稍微好点的,二十五年了一直如此。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这一次一点都没变!”
足以证明人们只是作为粉丝在给他们受欢迎(popular)的偶像(idol)投票,无关理智,纯粹的感性行为。不在乎他们的实际能力与现实成效,在乎的是他们的形象是否符合自己内心的理想。如果是在选秀节目中这么玩玩还无所谓,但涉及到选国家总统时,如果每个公民不抱着对自己负责任的心情投票,那么他们怎么可能选得出一个负责任的总统呢?
如果这个例子不足以证明人们在做选择时往往处于感性冲动,那么看看下面几个例子:
①1980年,演员里根竞选美国总统成功,被狂热追星族刺杀(前文已有详细论述)。
②2016年6月30日,杜特尔特宣誓就职成为菲律宾共和国第16任总统。他在竞选时坚称,将以铁腕手段打击全国范围的犯罪活动。就任后,他血洗菲律宾街头,对国内毒品犯罪打响全面战役,秉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原则,截止8月11日这三个月以来,菲国内共有850人被处决;其中,过去六个星期内就有650人被处决,街头尸横遍野。
2016年8月,联合国强调,对这样的“非法处决”和“杀戮行径”表示谴责。
2016年10月12日,应习邀请,菲律宾共和国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于10月18日至21日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习指出,中菲是隔海相望的近邻,两国人民是血缘相亲的兄弟。中菲同为发展中国家,团结、互助、合作、发展是我们的共同目标。虽然我们之间经历风雨,但睦邻友好的情感基础和合作意愿没有变。
根据此前一份民调结果,萨拉(杜特尔特的女儿)的支持率位列第五,有39.5%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将在明年5月举行的参议员选举中,把选票投给萨拉。
③2017年,当过多年电视节目主持人的特朗普成为美国总统。在他就任后,对中国发起贸易制裁,导致中国对外出口商品困难增加,经济进一步下行。在移民已经减少的情况下,特朗普仍然打算未经国会批准就挪用国库资金用于建造阻隔墨西哥移民的长墙。然而中国仍然有大批特朗普的支持者。
④网友补充道:演员从政的例子还有州长施瓦辛格和江青同志。
我认为这些例子已经足够证明人们在做选择时,左右选择的是感情而非理智了。
为什么呢?
因为人本质还是动物。
动物基本完全凭借本能生存,无关对错,毕竟是生活在大自然里。但人类不同,人类生活在一个凭借理性和智慧建立起来的社会中,凭借理性制造的东西,就需要理性来维持其运行,但当选举权交给大多数人时,大多数人往往都还是在凭感性做决定,做出了一个个糟糕的决定,并自食苦果。
这是否意味着把投票权交给人民是错的呢?不,因为权力争夺催生的后果也同样糟糕,因为连最后的民意约束也失去了,权力得到了无限的膨胀。
就这样,有选举权的国家是候选人都很糟糕,选谁都一样;没有选举权的国家的候选人同样糟糕,人民还根本无权选出稍微不那么差的人。
问题的根本成因在于:选民很糟糕,候选人也很糟糕,各阶级都缺乏真正富有理性和同理心的实干型人才,这是全民素质问题,而并非某个阶级的特定问题。
那么这样的情形如何改变?
自然而然的回答是教育。
通过教育来教化人民,提升全民素质,培养更好的选民和统治者。
这就带出了下一个疑问:什么样的教育?
教育本身就是一件难以衡量且不可控的因素,正如人本身一样。我们在这里谈及的教育是真正的人格教育,讨论的是如何切实地改变许多人,让人们摆脱感性的思维习惯,用理性看待一切。这不是给一张品德卷子,让人们背了答案就得满分那么简单,而是要通过十几二十年的时间,让人养成终身的习惯,懂得理性做判断,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也就是,让人从一定程度上摆脱自己的动物性和惰性。
这要怎么做到?
假设有一个理性学校真的打算做这件事情,那么第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就是:理性思维有什么好处?这很现实,如果没有好处,那么学生就没必要学习。教师必须证明理性思维能够帮助学生在社会上更好地生存下去,并有机会成为统治者。那么社会中是不是越理性的人就生活得越好,越有机会成为统治者呢?
恰恰相反。
前面的事例已经充分论证了,让人们成为统治者的不是理性思考和切实的行动纲领,而是“受欢迎”,也就是迎合选民的意见,用幻想填满人们的欲壑。想要改变这一情况需要的是全民的改变,这一改变需要多久也不知道,只有改变成功了,才有可能出现理性的统治者被理性地选举出来。
那么在改变成功之前,学生能不能通过理性思考生活得很好呢?
也不能。
当下是一个反智时代。消费主义鼓励人们消费欲望膨胀,用信用卡和花呗超前消费;娱乐圈鼓励人们放弃大脑思考,沉浸在娱乐节目带给自己的感官体验中,用短视频打发琐碎时间,而不是用于寻求改变,慢慢把一辈子打发过去,娱乐至死。就连在工作中,老板也是更喜欢奴性员工而不是理性员工,老板需要的是听从命令,把一摞摞迎合顾客感官需求的刺激品塞给他们,而不是运用理性创造思考,为顾客设计出有思考价值的艺术品。
#Debate:人文教育不断衰退,人类短视既是原因,也是结果
这篇好奇心日报的文章也指出,选择历史作为主修课程的学生数量下降了超过 30% 。而根据美国教育部的数字,自 2007 年到 2016 年,获得文史哲这传统人文通识教育的三大类专业本科学位的人数,分别下降了 22%、25%、以及 15%,而同一时段,选择商科、工程、以及计算机科学的人数分别上升了 24%、705%、以及 85% ,因为选择后者更容易就业。与其说是人们把教育视为一种工具的功利主义态度是导致人文学科衰落的主要原因,倒不如说是人文学科不再能够满足当代社会对于“功利”的标准。而追求名利看似是理性的选择,实际上本质还是满足生存需求的基础“求生欲”,并没有跨越生理需求的本质。而人文学科的衰退则证明了人们对于理性思辨的愈发不重视,以及社会对其的漠视。
这是一个真正的“傻人有傻福”时代,而且对于奴性的培养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当下也不过是历史的反复,就连崇尚人文主义与个人自由的西方,也面临着人权的考验和个人主义膨胀成为民粹主义的今天。
那么在这样的时代,坚持理性思考有什么好处呢?
说不准。
我本来想说,好处在于短期的迷茫痛苦与长治久安的幸福。但这我不能肯定,因为目前地球历史上还没出现过完全经由理智统治的时代,也没迎来过长期稳定的治理。与之相反,地球上最常见的是感性带来的欲望、搏斗、战争、血腥、动荡不安。就算是一个国家进入了稳定期,人们的欲望也会立即膨胀,想要更多、更大、更强,促使人们仇外,想要占领其他人的领土。
如果每个人都拥有理智,最显而易见的做法是立马抛弃国家之间的分歧,通力平等合作交易,进行较为公平的资源与人力交换,让地球真正成为一个整体。
但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这有多么艰难。因为只要一个人对这样公平的交易有了私心,有了占有欲,整个链条就会崩塌。要建立一个稳定的链条,不但需要全员理性,还需要极其强有力的公平监督和赏罚机制,谁来担任这个监督和赏罚机制?哪个机制能完全独立于人类之外,进行合理化的监控?我认为连机器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机器人仍然是人造出来的,建立的数据库仍然基于人类学,仍然受人操控。而什么是真正的“公正”“公平”“公开”,本来就是一个讨论千百年都没有定论的话题,也没有什么概念是绝对的,人们又怎么能依据这些概念造出一个绝对完美无瑕的上帝呢?
所以理性有什么好处呢?我只能反过来说:能带来短期的幸福与长期的迷茫痛苦。
短期的幸福意味着接受知识的欢欣,对自己认识突破带来的自我肯定,对于改变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这都发生在理性学校的象牙塔中。而进入社会后,无所不在的反智主义就会紧紧掐住思考者的脖子,让人难以喘息和思考,陷入理性与感性的撕扯和焦虑中。这样短暂的幸福与长期的痛苦,真的能说服学生认真学习理性思考吗?如果让人们生活得更好是学校教育的目的,那么这样的教育真的能达到这一目的吗?
学校要改变的不止是学生,还有时代,这样的重任真的只能学校教育来抗吗?
难,太难了。
在做选择时抵抗动物性,本身就是在与自然做小小的抗争,理性过度而忽视动物性,也是不对的,如何能在二者之间达到平衡点也是一个大问题。如此多的问题,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得到解决,技术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技术无法改造本能。就算机器人社会出现了,但本质上,这个机械的社会仍然是处于与自然对抗的状态中,无法达到绝对的统一和谐。
写到这里,我不由提出一个疑问:难道只有消灭一切主观能动性产物,灭杀人类智慧,回归自然,才能达到一个和谐的状态吗?
但自然本身不就在进行激烈的更新迭代吗?不存在永恒的稳定与和谐。
也许,通过理性思维达到长久和谐的要求,就是对理性思维的为难,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稳定的,任何事物都只能做到一定时期的稳定和谐,然后就迎来动荡和死亡,只有死亡是绝对的。因此,在稳定只是一个相对的状态下,我们需要比较的是“理性思维占大多数的社会”更好,还是“反智时代”更好吗?不是,我们需要问的问题是:“什么样的时代,各阶层的生活才能更好?”
答案是:当理性思维和交流与感情欲望都能得到满足时,当个人与集体意愿都得尊重时,才能达到这样的和谐。理性与感性融合的时代,才是真正的黄金年代。
我们用了几千年发现理性,利用理性;又用了上千年尊重个性和感性,在眼下开始存天理,灭人欲时,二者何时才能得到彻底的融合,能得到怎样的融合?
太多不确定性,我能肯定的是,这样的融合不仅需要自上而下的改革,也需要自下而上的变革,需要达到人民和统治者的合理沟通渠道与高速有效的事件处理机制,还需要完善且相对独立的监管机制,最好是各区间相互监督。既然独立无法做到,就利用原本就存在的对立面,用于相互监管,比监守自盗更有成效。
由此可见,出路虽然难寻,但并非无路可走,关键在于如何迎难而上,才能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