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里——一个“譬喻”
川平活在水中。
这透明的液体如此冰凉,他感到自己的肌肤陷于一种无休止的灼痛。在这静止的水中,当川平让全身的肌肉放松时,他整个人就像一根针似的毫无依凭地滞留在某一个空间里。但更多的时候,他是愿意不停地行走的,让四肢在水里穿透:每当他挪动一个位置时,他就能感觉到一股力传遍全身,水撞击在他结实的身体上,然后向周围迅速滑落,填补到他原先占据的位置上。水从川平的耳孔、口鼻和身体上的每一个洞眼里钻入,灌满他的胸腔,他浸泡于其中自如地呼吸着,已经习惯到忘记自己是生存在水里了。
川平曾经是如此地信赖自己的生存环境,就像一个胎儿对母亲子宫中羊水的依赖,直到某一个时间点,他在这水里遇见了她。她以奇怪的姿势横趴在川平头顶不远处的一片水域里,向下俯视着。川平敏感地仰头,那一瞬,他们的目光隔水相遇。
这是一个我要讲的故事的开头,也是这个故事的全部。它停止在最后一个字上,却永远不会结束。这就是“譬喻”。
有时候,我们试图说出某句话,描述某个状态,形容某种感受,但是“语言只能被暗示性地使用着”,语言永远不存在回复的路径。当它产生的时候,它已经是死的。就像一个人说:“我想笑”,当另一个人接收到这句话时,他努力地去理解它,他下意识地猜测对方想笑的原因,他猜测这句话背后的感情色彩,他似乎懂得了对方的意思,也露出了笑容。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激活并创造出的其实是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隐藏在背面,它无需要说出来,但却更加真实。事实上,交谈是一个很危险的过程,它接通的是一个个体与另一个个体间的距离,这注定了它只能无限趋近,却不可能抵达。
语言是那么地带有不确定性,除了“譬喻”,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带向最隐秘的核心。德吉是个很喜欢做语言实验的法国诗人,他写过这样一组诗句:“等距离清醒/大地熟睡不偏倚/转向他”,这首诗太气人了,没头没尾,完全颠覆语法和语言习惯,短短15个字却艰涩到令人发毛。我们常常觉得语言是用来读懂的,但在用“譬喻”说话的时候,文字的表面含义并不重要。读这15个字,调动我们所有的感官和想象,唤起内心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一瞬间的灵感就是譬喻的意义所在。
“譬喻”的另一神奇之处在于它对时空的超越。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中,博尔赫斯将小说形容成“一座看不见的时间的迷宫”。举个有趣的例子:如果警察和凶手同时举着枪向对方瞄准,当他们扣下扳机之后会有四种可能的结果:警察被凶手杀死;凶手被警察杀死;两人都活命了;两人都死去。在现实当中,时空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可能性,但在譬喻中,当时钟的指针指向14:00时,这四种可能性可以同时发生。有很多寓言小说里看似存在着许多逻辑上的矛盾,实际上它传达出的是一种超越时空限制之后更贴近本质的存在状态:又有谁知道,是否有着多个平行的时空与我们的存在亦步亦趋呢?正如博尔赫斯在回答一个采访者时说;“这就是我领悟生活的方式,一种持续的迷惑,不断分叉的迷宫。”
我常常觉得,譬喻是一种“夜晚的语言”,“梦的语言”。当你在狭小拥塞的房间里拉上厚厚的窗帘,将屋子里的灯全都打开,直照得恍若天明时,你依旧可以感觉到夜晚的气息。人似乎并不是“看见”夜晚的,不是“听见”夜晚的,不是“触摸”到夜晚的,而是精神里的一个区域与夜晚完成了某种接通。三毛写过一篇《大蜥蜴之夜》,那是一个神秘吊诡的异域之夜:起初,在聚会的客厅里,宾客都处于精神亢奋中,大家沉浸在奢靡的狂欢里。但随着夜色一点点深凉,聚会上的气氛变得紧张和诡异起来,人们开始吵架,歇斯底里地叫喊,还有的躲在角落里神经质地抽泣,甚至与陌生人纵欲调情。三毛将那个夜晚形容成一只巨大的蜥蜴,它趴在阳台上半睁半闭着眼,冷漠地吐舌。她现了夜晚的原形。
为什么在夜晚,人的空虚、寂寞等痛苦的感受总会被成倍的放大?在白天,人们被各种现实的欲求推动着,但一到了晚上,人的精神就变得逼仄起来,仿佛一眼就看穿了人生的荒诞性,甚至可以隐隐感觉到所谓的宿命,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人的灵魂与宇宙产生的深层共鸣。不是说每一个瞬间里都有一个永恒吗?不是说每一个个体中都潜藏着一个宇宙吗?我想,我们与宇宙沟通的那条隧道说不定就是“夜晚”吧,这无疑具有了譬喻的性质。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做梦,但很少会在刚刚醒来记忆最清晰的时候记录下梦的内容。如果我们试着这样去探寻梦的轨迹,就会发现每一个梦都是一个“譬喻”。在梦里,人的视角是全知的,但行为却完全是被动的:梦由自我孕育,自我却无法掌握它下一刻的走向。梦还时常会循环,它最吸引人之处就在于一个动作的重复会机械到像一个仪式,这个动作的源头藏在现实之中。譬喻也有着同样的架构,它像抽象的模型般投射出现实的影子,却永远具有不确定性。就像做梦人自己也无法解析出梦的绝对含义一样,创造譬喻的人尽管有特定的初衷,但当一个譬喻独立于他而存在时,它的寓意就有了更加广阔的疆域:一百个人的一百种理解比作者的解释要更加趋近于核心。事实上,当你问作者本人他笔下譬喻的真正含义时,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微微摇头,抿嘴不言而已。
听起来,譬喻好像越来越玄妙了,它甚至不仅仅局限在文学中,而是有了哲学的诗意。如果用譬喻的思维读《畜之林》和《巨翅老人》,我们也许会突破语言所具有的先天的“不连续性”,沉淀到真实的最底层。但如果人们每天讲话时完全使用譬喻,阴阳怪调,一个说“太阳被装进了昆虫轻盈的口袋”,另一个回答说:“可不是吗?金合欢的嗓音寄居在玻璃里”,那简直是不堪设想,这是在精神病院里才会出现的对话。譬喻的使用只有一个原因:语言表达的绝望。在尼采的《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用譬喻说话是为了突破语言的极限,只要人与人的心灵 隔阂永难跨越,譬喻就始终有存在的价值和必要。
现在,让我们再来回头看一看川平吧。
这时,水突然开始流动,起初只是向着一个方向缓慢地流淌,川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向一侧倾斜。与其说是惊慌,不如说是狂喜,他沉醉地躺在水里,任水流将他带往任何一个未知的空间。但随着流速的加快,川平发现脚下的黑喑开始翻涌,急剧地团聚成一个旋涡,如同一只沉睡的眼睛带着吞噬一切的洞穿力,突然张开。他的身体像橡皮糖般在蓄满力的水流里被扭曲成各种形状,他惶惧地睁大了眼睛,气泡不断地从眼角喷涌而出,直至被卷入了暗流深处,消逝在那漆漆的涡洞中。
当川平双脚着地时,他的脚底已经因水的浸泡而麻木了太久,一时间,他竟无法感觉到那凹凸不平的岩石地表。是的,此刻他站在地面上。川平开始在深褐色的旷野里奔跑,赤裸的双脚被锋利的岩石扎得血迹淋淋。腥红的夕阳像巨兽的舌头般舔舐着嶙峋的地表,一座座肿块似的山丘丑陋地匍匐着,仿佛在喘息。那一刻,川平的心底升起一阵深重的悲凉,几乎要窒息。他想念那片寂静无声的水域,曾经一心要逃离的静水又向何处去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