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怪談]001:地理师的小儿子:离龙口一步,离龙椅一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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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最知名的风水先生左[氵幻]大师阮德玄一生坎坷,但他却准备含笑离开人世。他有三个和睦的儿子,他们孝顺他,从不忤逆。他将临终的气息喷到儿子们向他俯视的脸上,他们为此感到伤心,哭泣起来。他死死地瞪着他们,语气却严肃而急促,彷彿要将一大通遗言镌刻到三个儿子身上去似的:
「我一辈子逆天改命,做尽他人嫁衣,自己不得好处。
「这是风水师的宿命,不用怨谁,也冤不得谁。
「但上苍还是没有完全亏待我,我很高兴,看到你们相亲相爱。
「现在,你们要牢牢记住,要遵循我在尘世上最後一局指示!
「我老而死,是天命的一部分,无须过于悲伤。
「要紧的是,马上把我抬走,现在就走。
「什么时候,缠缚棺材的绳子断了,不管天涯还是海角,
「就把我放在那里……」
由于前面的铺陈太多,大师最终还是没能说完他的话,就撒手而去,再不管这个世界上的利与损了。作为越南风水的集大成者,他自幼从北方中国习得了最精妙的技艺,运用罗盘和各式样的符咒,搬动死者的骨头,为现世与将来的人众,向幽冥中沉眠的祖先、神鬼以及护佑众生、化身无穷的龙,讨要关于俗世富贵与人间幸福的承诺。而自此以往,他也已经化身为幽冥的一部分了。
他的大儿和二儿,显然无法接受慈父遽失的现实,在床榻前发呆,甚至忘记了哭泣,父亲的音容笑貌宛然如在,时间似乎在此时此刻停滞了,或者——也正如他们万般向往的——胡乱穿梭在之前几十年里的某些时刻之间。
还是小儿生性更为机敏,他上前背起了左[氵幻]的遗体,蓄积已久的泪水在年轻的脸上决堤夺眶,肆意奔流。暂时没人来管流水和天空,也没有人知道。依照遗嘱,三个儿子匆匆将老父入殓——手忙脚乱之际,他们把自己的三根裤带结到一起当绳子用,再找了一些稻草搓揉了捆在腰里,抬起棺材出门往西就走。这是时间的方向,而此刻晨光微熹,他们的邻居都还没有起床。
三位年轻人并不像父亲那样深谙风水术。这也是经常有的事情,与「子承父业」的传统几乎一样普遍,其實是父辈对自己的世界,即所在行当规则与自身成就局限的反思与迟疑。但自幼跟着父亲辗转各地奔波多年,他们也看见了那个世界的渊默与繁复,也知道父亲的遗嘱不同寻常。他们故而违背习俗,低泣吞声,一路迤逦,哀哀前行。
如果他们用稻草结绳来缠缚棺材的话,也许会早早歇脚。但一整天过去了,喉咙嘶哑,脚瘫手折,他们却还得踉跄着往前走,彷佛古传说中那位追赶夕阳的人。直至暮色苍茫,他们走上了一块平滑的大石头,忽然,绳子,终于,断了。
风水是一门技术比原理更加玄奥的学问,在深度与方位上精确到尺寸分毫,这正是兄弟们并不通晓的关键。他们似乎被腰带绷断的细节惊惶了手脚,尽管夜色正在遮去三张脸上相看无措的表情,但掩不住对话中声音慌慌然的颤动——这当然是累出来的,与浃背的汗水频率一致,嗡嗡地在兄弟们的口耳间作响。
讨论没有结果。平时可以拿主意的、也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正躺在他们脚下呢,在薄薄的棺材板下,重如一尊塑像。三个儿子彼此用衣袖擦一擦脸,彼此推让。最终是老大硬着头皮来说话:「我们不必挖窆掘圹,这应该不是父亲的原意。你们说呢?我们先在这里轮流值守吧,今天先让我来,你们结伴回家去,也有个照应。你们说呢?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来这里结个庐。」
大哥胡乱地攒木集柴,设法点起熊熊的燎炬,把兄弟们的来路照得亮堂堂。这样一来,也不会有豺狼虎豹、蛇虫百脚各种野物来侵扰他了。甚至昏睡过去,在父亲的棺材边做一个酣梦也可以。大哥约在半夜时分这么做了,当然,这并不违背孝道,完全就是累出来的。
要不是太疲惫,要不是有篝火,以老大的细致,他不会睡着,并完全有可能会发现:这一块洁白整齐的大石头,居然深夜里森森然放着微弱的白光。如果他有更超常的能力,也许他就能知道:在周遭千尺之内,所有的生灵,即使愚騃戾狠如山獭、迟钝凶残如池鳄者,都不会接近这一方陌生的土地。假设他能像鹰隼那样腾空遥视,那还将有更大的惊奇。
可是老大一无所知地,将身子蜷在棺材的西边,变幻无定的火焰沉沉化作了他梦中的布景。三十年后,当他老去,蹲踞在烧化亡妻遗物的火堆前,凝视着冥钱与布料的灰烬漫空狂舞时,他会怀想起这一夜所梦见的火光么,那也许来自更早的三十年前,与父亲在苗村芒寨、或是瑶人的吊脚干栏楼里作客看风水时,有关火塘的朦胧记忆。
记忆中,父亲的大手穿越重重夜色,从时间深处,就要拉住他,传递亦真还幻的莫名暖意,但却被一大声非现实的怪叫不合时宜地惊醒,大手小手,纷纷化作乌有。他睁开眼睛,吓得跳了起来,只见:大白石居然裂开了,恰巧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像一张大嘴,把棺材头上脚下地,吞嵌了大半下去。燃了一夜的火焰倒还没有熄灭,照得光影诡异,木石摇曳。
还没有让老大楞上多久,先前那个怪声音,又瓮声瓮气地说起话来:「硌着我的牙齿了,来啊,谁把这具棺材拉走,先赐他白银满瓮!」
老大一阵寒战,但他顾不得是天旋地转,还是他自己在巨大的声响中颤抖,依然壮起胆子,因为事关父亲的遗骸啊:「谁、谁啊?」
「没看见么?我是山下的龙!把棺材移开,我就给你指点那白银的所在!」
恭敬不如从命。老大于是得到了一罈白银,尽管费尽周折,那个古朴的容器就埋在大白石西侧三尺之遥,深一尺的地下,地表以一棵矮小的芭蕉树为记。老大敲开封泥,值夜困倦的月亮陡然光华大作,瓮身上虬龙形的花纹顿时生动起来。他觉得眼睛并不能适应所看到的一切,发酸而湿润,他用衣袖擦擦脸,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抬眼间隐约看见远处走来了他的兄弟。
一罈白银同时考验了诚实、友爱与孝顺。老大揉了揉眼睛,迎上前去,通过棺材、白石、溪流和荆棘,用沙哑的声音作了必要而冗长的说明,他出示白银的光,让他的兄弟想象一下龙的声音,然後两个人合作,将那倾倚石缝的棺材提起来,复归原位。做完这一切,黎明已至,他松了口气,复又叹了口气,因为想到一天前的同一个时刻。他腾出一只手来,挥了一挥,旋即迎着太阳,打着哈欠,顶着罈子踏上了蜿蜒的回家之路,将第二天的白昼和黑夜悉数交付给老二。
老二原以为,即将面临的新体验一定会令他彻夜难眠——虽然此前他走去又走来,几乎没有时间合上眼。他搭起一个简洁的窝棚,在北方数丈之外寻得一汪清泉,他坐在窝棚外面棺材的阴影里,就着干粮,眯起眼来瞅瞅天空,满脑子都是假寐之策而不是逃跑的良方。他也曾懊悔过不把兄长留下来,也曾想独自再去搬动父亲的灵柩,我们走吧爸爸,远远地,离开这个未知的所在。但这个念头就像流星般闪过。天幕已经徐徐换上晚装,天空中偶尔飘过三两颗流星,每一次都像一阵微风一样,不带起一片衣袂。
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现实,老二的头脑因此昏沉起来,昏沉有助于睡眠。他在半夜不到的时候就睡着了,直至夜游神游荡到梦境最深沉处,最幽暗的黑色境地,才在龙吟声中,从酣睡复归昏沉,继而清醒、跳将起来。
听兄长转述龙的咆哮,与亲历亲闻,还真的太不一样。但尽管老二平时看上去畏头缩尾,对父亲的尊重以及由此而生的哀痛却也不比难兄难弟少上一点;尽管他觉得彷彿平空里伸来一只大手开膛破肚攫住了心肺似的,但是接下来依然发生了一段对话,其开头与昨夜这个时候基本雷同:
「硌着我的牙齿了,来啊,谁把这具棺材拉走,先赐他黄金满箱!」
「谁、谁啊?」
「没看见么?我是山下的龙!把棺材移开,我就给你指点那黄金的所在!」
等到白石南侧三尺外的一块石板被撬起,老二揭开画满符咒的封皮,他的手、他的脸庞,顿时都镀上了一层异样的金色神采。继而周遭夜色中的树石和路径,也都渐渐被传染而亮堂起来。最後,连东方酣睡中的太阳也彷彿被惊动,应和着拔高身躯,渐渐升起。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