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美之城
美是早祷的钟声,是黑沉沉的悬崖,是看不见的太阳和金色的天空。美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作者:贾小涵
夜晚,城市的守夜人说:“美将与晨光一同从东方升起。”
正午,辛勤劳作者和长途跋涉者说:“我们曾看到过她透过黄昏之窗眺望大地。”
严冬,困在风雪中的人说:“她将与春同至,雀跃于山峦之间。”
奥法里斯城的一位诗人问道:“先知,什么是美?”
先知转向人群,他示意他们畅所欲言,于是集市中充满了窃窃低语的轰鸣声。
毕达哥拉斯说,美是秩序和神性。美即是神性,是无限,是无法简化至有限之物。
他的美是比例,万神殿的穹顶,雅典卫城之上帕特农神庙的多立克柱,稳定而完美的奇数,丢勒笔下的人体。
美是拜占庭马赛克镶嵌画里手持圆规的造物主,是行星的轨道,天体在真空中发出的无声的音阶。
美是透视,是从扁平的中世纪羊皮卷中挣脱出来的丰腴的肉体,是马萨乔《圣三位一体》中的消失点与纵深感。
美是从贝壳与浮沫中生出的维纳斯,她有细长的颈部,浑圆的肚脐和结实挺拔的乳房。

不,美不是公式。一个人反驳道,美是混沌,随机与混乱。美是野草一样的想象力,是《魔鬼圣经》中张牙舞爪的撒旦,是修道院手抄本中佩短剑,用两条后腿行走的兔子,是长着野猪的獠牙和鸭嘴兽的蹼的怪兽。
你们引以为傲的洁白无瑕的维纳斯,其实是克罗诺斯弑父的罪证。克罗诺斯杀死了父亲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将他阉割,并将其生殖器投入爱琴海。从秽浊的海沫,血污与残肢中生出了象征爱与美的女神。
美是《御法度》中利落地将罪人斩首,并向首领呈上头颅的加纳惣三郎。他洁白的衣襟上没有沾上一滴血。他向丑陋佝偻的老年男子敞开怀抱,却对暗恋的冲田总司冷若冰霜。加纳被杀死后,土方在月光下斩断一棵花树。

美是活着的东西。一个老人说,他的皱纹像因手指触碰而叠起来的牛皮纸。美是生命力,是未被死亡与衰朽所染指的年轻肉体。
爱神在塑像的瞳孔中注入生命,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爱人,无需再为了冰冷的象牙与石料日渐枯槁。
雅典有一位叫芙丽涅的美人,她在祭祀海神的节日里从水中赤身裸体地走出,因此被斥渎神。审判时,她的辩护人希佩里德斯在五百位陪审团员前揭开她的罩衫。“你们想让这样美的乳房永远消失吗?”芙丽涅被判无罪。
美是永远不会老去的道林格雷。他收集闪闪发亮的青金石与天主教法衣,他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纵情,狂饮与谋杀中像少年一样清澈,嘴唇如玫瑰花瓣般湿润柔软。
狡黠的亨利勋爵将道林格雷拖入深渊时,是这样说的:“世界真正的神秘在于可见之物,而不在于看不见的东西。美是阳光,是黑色潮水中的银色贝壳。它拥有自己的主权,使占有美的人成为王子...青春啊,青春!除了青春,世上什么也没有。”
一派胡言!立刻有人对他表示嘲讽。
美是死了的东西。美是永恒的。死亡是永恒的。所以无生命的东西才是美的。
你能说米开朗基罗与贝尔尼尼的塑像不比人类更美吗?前者垂死的奴隶与大卫像充溢着神性,比活生生的,易朽的人更像黄金时代的造物。后者的普鲁托让手指陷入泊尔塞福涅的大腿中,那种肌肉的凹陷难道不比真正的肉体更富有弹性吗?
人们在到比萨的时候只围着斜塔照相,做出滑稽可笑的动作。他们却真正应该到圣若望洗礼堂的墓园去看一看,在空空荡荡的大理石拱顶下,有千百座苍白的坟墓。墓穴上很少有石碑,驻守着死者的是天使,神明或理想化了的墓主塑像。正方形的回廊拥簇着一块露天花园。冬天的比萨有时阴蒙蒙的。死了五百多年的亡灵们的呼吸集聚成一块积雨云。
皮格马利翁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男人。他所爱的静谧,端庄,不朽的象牙雕塑被残酷的爱神转化成了一具肉体。这具肉体从出生起即成为死神的俘虏,就像被虫吃掉的书页一样,将被衰老,病痛和喜怒无常蚀去原来的形状。

《玫瑰的名字》中,乌柏提诺劝诫年轻的修士阿德索:“美丽的皮肤里包裹着脓血和腐肉。”
直到这具肉体被还原成白色的骨骼。骨骼是大理石雕塑的雏形。当亚当与夏娃徜徉在伊甸园中时,他们应当是两部骨架,因为没有生命,所以不会死亡。
维纳斯爱上了凡人阿多尼斯,当他被野猪所伤时,爱神赤足向他奔去,脚背被带刺的植物割出了血,那一片土地终年生长着红色的花朵。
美是俄尔甫斯为欧律狄刻所谱的挽歌,是在冥府之路尽头处徘徊的珍珠色的幽灵。俄耳甫斯被酒神的女信徒看下头颅,抛入河流,口中仍然互换着欧律狄刻的名字。美是俄耳甫斯化成的天琴座,它是北天球中最灿烂的星座之一。
但丁爱着死去的贝阿特丽切。彼特拉克爱着素未谋面的劳拉。菲利普·西德尼爱着不存在的史黛拉。虚幻的缪斯们将诗人们引入虚幻的天堂之门。
在大多数时刻,美是莫可名状的东西。瞎子说,美是光明。醉鬼说,美是琥珀色的酒液。僧侣说,美是抄写室中燃烧的牛油蜡烛和在羊皮纸上沙沙滑动的鹅毛笔尖。乞儿说,美是铜板撞进钵底的脆响声。老人说,美是记忆宫殿里蜜糖一样的记忆。年轻人说,美是姗姗来迟的未来的时光。
有人说,美是奉献。是将宝石雕成的眼睛和盔甲上的金箔揭下来送给穷人的快乐王子,是向孩子们敞开花园大门的自私的巨人,是用胸脯的血染红玫瑰的夜莺,是亲吻麻风病人双脚的星星男孩,是穿着牧羊人的亚麻长衫,戴着荆棘宝冠加冕的少年国王。

有人说,美是索取,是对荣光无餍足的疯狂掠食。
美是奴性,是强烈的要被征服的欲望,是被卷在挂毯里的赤裸的克里奥帕特拉,是意乱神迷的海伦。
美是极致的媚俗,是随波逐流的时尚和漫不经心的笑容与哭泣,是顶着帆船一样的假发的安托瓦奈特王后。
美是放荡和情欲。
美是贞洁与节制。
美是自由。
美是戴着枷锁的翩翩舞蹈。
美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婊子。它可以是你想让它变成的任何模样。
在这些纷杂的答案中,先知始终缄默不语。
我说,美对于我而言,并不是某种特质,不是生或死,自由或奴役,比例或失调,而是切实存在的某样事物,以及它们所调动的回忆与情感。
美是贝奥武夫史诗中远去的船。船中躺着英雄沉睡似的身体,他的两颊凹陷,嘴角却带着笑意,手指扣着剑柄。人们向他致敬,然后剪短缆绳,让小船驶入海波和热雾。
美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衰老的费尔米娜。是她松弛的皮肤,蒙翳的双眼和富有尊严的薄唇。美是高高升起的霍乱之旗,是费尔米娜睫毛上的闪光。“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美是我的妈妈,是她在烟雾缭绕中煎一块牛排时的神情。是她在绿色人造革沙发上阅读时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美是她在旧货店里拨动一打半个世纪前的明信片的手指。美是老照片,是十四岁的拒绝对着镜头微笑的少女。二十八岁的母亲穿着皮衣,摩托车的轰鸣撕开仍很荒凉的北方小城,她的长发扑打着我的脸。五十岁的母亲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在生命中的各个时期,她的灵魂始终对我关闭。
美是匍匐在魔鬼之前,念诵着“你真美啊,请留下来吧”的浮士德。
美是从圣天使堡上一跃而下的托斯卡。
美是《约翰克里斯多夫》的结尾。美是早祷的钟声,是黑沉沉的悬崖,是看不见的太阳和金色的天空。美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美是柏拉图的理型,是建构世界的图纸,是在地穴的墙壁上投下生动阴影的完美的造物。
美是兰斯洛特和桂妮薇尔在卡美洛城堡中共读的一卷书。他们正襟危坐,缄口不言,甚至没有目光相接,年轻的王后望向花窗外灰色的海水和山峦,骑士的眼睛盯着书页,绝望的爱意在沉默间旋转不休。美是浑身血污,跪在修道院门前的兰斯洛特,是披上修女罩袍,立下神圣誓言的桂妮薇尔。不,其实真正的美是将它们分隔开来的那扇大门。
“奥法里斯城的人们啊,”先知开口了,却发觉自己的声音窒涩,喉咙肿痛。声音从他的唇齿间被抽出后,就成了寂静。集市中也没有声音,数千双眼睛盯住他,等待一个答案。
“奥法里斯城的人们啊,”先知说,“她不是你们想看到的形象,也不是你们想听到的歌声,而是你们闭上眼睛看到的形象,堵住耳朵听到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