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
鼠疫是从一个小孩开始的。那时候我们刚从蒙阳过来,还没开始整编。整个岛暂时分成三个营区。我们跟着第一兵团,在松代岛北面平了一片营区。我们到达的那天是1月25日,腊八节。法军让我们出舱的时候,我们还很小心,很怕出现在眼前的会是漆黑巨大的矿坑,或者是绵延的橡胶园,但是我们在甲板上的战友并没有发出之前约定的信号。我们搭着身边人的肩膀和胳膊,从充满排泄物和呕吐物的臭味中走到甲板上。人挤着人,海风把阳光吹在身上。我看到余晖拖在远处的海面上,发着光。我使劲呼吸着潮湿而新鲜的空气,觉得过去的五天就像是一场梦。我们在梦里呕吐,在梦里想念祖国和亲人。有时候会有人唱歌,但我们都不怎么说话。我在五天漫长的航行中很少想起战场上发生的事情,甚至都没想到死在我怀里的连长。我们都担心会沦为劳工,但很快我们就被昏暗发臭的船舱所击溃,我想,我们作为人的思想正在慢慢消亡。我们只想活着。有人唱起了歌。每个士兵,每个军官都跟着唱了起来,边哭边唱,跟我们一起过来的地方团队和学生也跟着哼起来。歌声混着哭声和尖叫。看守我们的法军把步枪移到胸前,紧张地注视着我们。站在我跟前的是个摩洛哥籍法军,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发白的指尖特别显眼。我们全都朝着北方,朝着祖国的方向。歌声越来越大。在沙滩上清点人数的时候,我们都很配合法军。
这次来的总共有五百零八人,面朝沙滩站了二十多排。法军命令我们脱干净去海里洗澡,之后给每个人发了一粒维他命。有人小心地用塑料包起来藏在身上。我们排成四列纵队,朝着松代岛腹地前进。没走多远,我们就看到了早已废弃的日军机场。建筑和路面都被盟军的轰炸机摧毁。跑道的尽头,有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在运输机残骸上玩耍。他们看到我们后,从飞机上跳下来,朝着远处跑开了。我们意识到,岛上是有原住民的。走了两个小时左右,我们到了原住民的聚居区。天边的余晖变得浑厚且黯淡,看起来很快就会散去。我们站在原地,感受到从那些木屋和栅栏的缝隙里透过来的目光,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们是一副什么神色。早在12月中旬,我们穿越边境之后的第一个落脚地就是当地人的村落。我们刚刚被追了几十公里,枪支和弹药就像要陷进身体里一样。雨水接连下了几天,法军送来的配给很快就被吃光。有人饿的实在受不了,去一个越南人家里偷了点玉米出来。当时我们那里最大的官是第一兵团的副团长史杰,史杰枪毙了那个人后,我们就不再敢偷了,转而去换越南人的食物。越南人什么都收,除了枪支弹药,但都贵得很。我用一块浪琴表只换来刷了鱼露的两根玉米和一碗米饭。李治用我的半碗米饭去其他连队换回来两张外国泳装美女的画像,是他们从画报上撕下来的,也用塑料包着。接着,李治用着两张美女从越南人那里换来了两碗米饭。吃饱饭以后我们就开始想那两张美女了。
在松代岛的第一天晚上,我们丢了五个人,到最后也只找回来两个人。当天晚上,史杰命令我们就地休息。校级以上的军官都去了从原住民那里征来的房子里,而我们则躺在地上。等大家都躺下后,我跟李治爬起来,弯着腰跑到原住民那里,抽了几块用作栅栏的木板。我们把木板放在地上,又搓了好多叶子铺在上面。
我们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在蒙阳的时候,我们的枪支被法军没收,整天担心会被法军交出去,各种谣言传来传去,每个人都信了。26军越过边境的时候怎么都不愿交出武器,还跟法国人打了一仗,后来弹药没了粮食也没了,才放下武器,被法军送到了莱姆法郎。那段时间总是下雨,天气阴冷,我们的鞋都灌满了泥水,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燥的地方。我和李治并排躺着,树叶的味道很好闻。过了一会,地上响起了鼾声。我在鼾声中听到远处森林里传来不知名的吼声。我坐起来,靠着树,感到肚子很饿。我从身下拿了几片树叶放在嘴里。我们被四野围在钦州的时候,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那个时候我们早已经败了。对于战争,我们也不再抱有热情,但这跟失败无关。夜里很静,活人跟死人一样。我们蹲在战壕里,不敢睡觉,生怕炮弹会在某个时间突然冲到头顶。兄弟部队溃逃的消息不断传来,叛逃的士兵也越来越多。有一次,史杰来前线调整布防,正好有连队趁着夜色往对面跑。史杰让我们开枪。我们都没动。连长抽出手枪,大声命令我们。在灰白的月光下,我看到手无寸铁的战友们猫着腰快速前进。我为他们感到不耻,但也觉着没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只不过是不想在战争的结束阶段丢掉性命。我也是。我把步枪架在石头上,开了第一枪。那个人倒了下去,我打中了他的腿。其他的人像石头底下的虫子一样四散逃开。接着我又开了第二枪,身边的人也扣动了扳机。那个人再也没站起来,他有可能爬到了对面,或者死在了路上。李治问我为什么要开枪。我说我是军人。很长时间以后,他说他在战前的时候想要当个兽医,但他现在已经不想了。他说:“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们见过受伤的、死去的、烧着的人和马,有时候会看到狗或者牛羊之类的家畜。我明白李治的感受,但我不会让战争影响我。我在战前想当个木匠,等战争结束后,我还是要当个木匠。
我伸直了腿,在黑暗中想象刨子在木料上推动的情景。当木匠有个好处,就是老了的时候可以收个徒弟,让他去干活,而我只要在旁边喝着茶指挥就行。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睡着的。第二天早上下起了雨。我们站在雨中点了名,发现少了五个人。史杰去跟法军通报,但法国人并没在意,他们没有多余的兵力去找人,也不放心我们自己去找。他们说,松代岛上有越共的间谍。
原住民的村子正好在山脚下,看上去有五六十户人家。事实上,这些人只是岛上原住民很少的一部分。后来,我们知道,松代岛上总共有三千多人,这些人只有不到一半是原住民,剩下的都是明末从广东和海南逃过来的人的后裔。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兴奋,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但很快我们就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我们被带到远离村落一公里的地方,法军给了我们一些工具,让我们自己搭建营房。尽管雨势很大,我们还是带着创造生活的热情在干。在蒙阳滞留的时候,我们都是在地上插上四根树杈,上面系着衣服或者塑料,睡觉的时候爬进去或者挪进去,往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树杈都已经被压断了。有时候我起得早,站起来看着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们,觉得跟打了一场惨烈的胜战一样。可以说,我们把松代岛上的这片土地当成了日思夜想的家园。我们自发分配好工作,法军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军用帆布。我记起刚上岛时路过的那个飞机场,那里还有一些散落的铁片。我找到一个中尉,跟他说了我想去拿一些回来。他又去找了史杰,史杰去找了法军的少将,他们说,这个少将进过德国人的集中营,在里边丢了一条胳膊。后来,中尉带着一个黑人士兵走过来,说他跟着我们去机场。我叫了李治和陆森雷,张一峰也跑过来说要跟我们去。我不敢惹张一峰,就答应了。
黑人士兵来自摩洛哥。他会一点英语,但他那时候跟我们还不太熟。他板着脸跟在我们后面,枪口一直对着我们。张一峰是淞沪会战时期就跟着史杰的老部下,但他一直是个士官长,连个尉官也没混到,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知道的,就是他不好惹,而且性情暴躁,除了战争,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他热爱的事情。后来在台北,我参加研讨会的时候遇到了他,他说他信了教,在立青农场干活。研讨会结束后,我找到立青农场,那里的负责人说并没有张一峰这个人。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白天的松代岛看起来比傍晚的时候大了很多。在我们营区的北面和东面,是一大片深绿色的森林,在雨中显得危险重重。路上我们遇到一些越南人,看见我们就远远避开。我们在雨中感到越来越冷。张一峰回头朝摩洛哥人笑着,先是倒着跑,后来就转过身快跑起来,边跑边叫,跟昨夜森林里的吼声差不多。陆森雷叫了几声,抹了一把脸,也跟着跑起来。摩洛哥士兵说了一句法语,又用英语说了一遍。他站定,瞄准,雨滴打在枪身上,打在他黑色的手上。我举着手,朝他摇头。他看着我,嘴唇紧闭。他的手指贴在扳机上。我用手指了指前面,对他说:“Go,no shoot!”我朝他笑笑,开始追着张一峰和陆森雷跑。李治喊了我一声,我没回话。我不知道摩洛哥人会不会开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跟张一峰一样发了疯。我们胡乱地喊叫着,朝着机场进发。我想起当初在斯州集训的最后一天。也是雨天,教官说我们全都通过考核的时候,我们在操练场上互相追逐奔跑,摔倒又爬起,胸中燃烧着对胜利的渴望。如今在奔向机场的途中,我有着同样的感觉,但我们什么都没战胜,而身后还有一个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开枪的法军。
还没到达机场,我们就听到海上传来了枪炮声。我们都停下来。摩洛哥人追上来,也在我们旁边站住。陆森雷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开始还以为是打雷声,后来我们就看到了雨雾中急速爬升又坠落的炮弹,还有模糊的运输船边上发出的火光。张一峰让我回去报告,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陆森雷。陆森雷巴不得离开,他甚至没跟摩洛哥人打招呼就往回跑。
我们继续往前跑了一段,认出那是法军的三艘登陆艇,是从莱姆法郎过来的126军和46军的人。有人从船上跳下来,往岸边游。登陆艇离岸边至少有两海里。枪声持续了几分钟后就没了。我们跑到沙滩上。从船上下来的人说是遭到了越共的伏击。关于越共,我们听到了太多传言。蒙阳、莱姆法郎、金兰湾,甚至是西贡,哪里都有越共的影子。法国人正在失势。除了跳船淹死的三个人,越共只杀死了一个人。46军的参谋长马东早年曾在法国留学,跟随船法军交涉了很长时间。船上的人还没全下来,我们就又遭到了攻击。我们在沙滩上完全没有掩体。我们跟着46军的人回到海里,争相往登陆艇上爬。子弹是从200米外的一片椰林打来的。从枪声判断,大约只有二三十人。我们蹲在登陆艇里,抱着脑袋。法军用登陆艇上的机枪还击。这次战斗结束得也很快。从登陆艇上下来的时候,我感到右腿有点疼,我以为是蹲麻了,直到李治提醒我,我才看到右腿膝盖正流着血。
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期间因为感染,我昏睡了两天两夜。医院极其简陋,一百多张病床,只有三个法国医生和一个越南医生,护士倒是挺多,都是越南人。我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眼前站着一个戴口罩的越南女人。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差点把她当成我妈妈。我闭上眼睛,感到眼皮发烫,我控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我已经记不太清妈妈长什么样了。亨利医生过来给我检查了一遍,告诉我医院设施不全,我的腿能够保住,但不会彻底痊愈。他说我们能在岛上做出足够的拐杖和十字架。
“这洋鬼子说话不好听,但还挺有意思,躺在旁边病床上的人告诉我,“关于十字架,他跟我们每个人都说过,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十字架。”这个人叫赵大万,是126军炮兵师的一个排长。陈大万跟我讲他是如何参军以及他名字的来历。他的话实在太多,而我也不想说话,就一直听他讲。
赵大万说:“在湖南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吃。军粮都让当官的一层层剥了,到我们嘴里的都不够塞牙缝。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赢不了了,跟45年的德国一样。我们没吃的,到处去找,去挖,去偷,去抢。有一种虫子,当地人叫干爹。只要你逮到一只干爹,你就能逮到一窝干爹。这种虫子特别的地方就是,只要有干爹死了,其他闻到气味的干爹马上就会跑过来,一来一大群,密密麻麻。比蚂蚁大一点,但是很胖,圆滚滚的,水煮的不如火烤出来的,要是有盐,那更好吃。当地人从来不吃干爹,说它们对庄家有益,而且他们说干爹是天下人的干爹,连人类都没法做到一个人死了,所有人都来祭拜的。他们懂什么呀,连枪都没摸过的人。我们都要饿死了,哪顾得上干爹干娘。我们在的那个村子没半个月也被吃光了,当地人的粮食都藏起来,说什么都不卖。我们去抢,枪毙了几个人后就没人抢了。我们就去演戏。让两个人在晚上的时候去抢,我们装作侦缉处的人跟在后面,等那两人被村民抓到后,我们就登场了。演戏是演戏,但打是真打,要不然村民也不会信,他们精着呢。我们把那两人打到半死,我们是避开要害的,那些人不知道,往往还是会不忍心,最后都会拿一点吃的出来的。也有落空的时候,那两人就白挨打了。我们就抓阄,几根长棍,两根短棍,抓到短的去演坏人。你知道我们管这个叫什么?我们叫‘去看干爹’。那段时间总有人喊:‘有没有人要去看干爹?’哈哈哈哈笑死了,现在想起来也好笑。你要不要去看干爹?”
我说:“我这个样子去,用不着打,干爹就会给我吃的。”
“不会的。他们可精明了,粮食就是命根子。给你吃一口,他们就得少吃一口。少吃一口,说不定就饿死了。”
我想喝点水,靠到墙上,发现木板上的破碗里只有几个空药瓶。
赵大万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我拧开,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赵大万把食指贴着嘴唇,低声说:“别让亨利医生知道。”
我以前是从不喝酒的,但上了战场后就开始喝了,一次都没醉过。离开松代岛后,我去过军方的戒酒协会,反而更加大量地喝酒,尤其是在晚上。我那时候总是梦到自己被身后陌生的枪手击倒。在戒酒协会,我遇到很多酗酒的士兵,他们很多都是因为接受不了不再身处战争的事实。更准确地说,他们对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日常生活无处下手,因为那是已经消失的不会再次变得完整的一部分。在战场上,即使部队打得只剩一个人,即使战友们都倒在了血泊中,他们依然在幸存者的心中。当幸存者从战场撤出,那些炮火和呻吟会跟随他一生,而他早已无法战斗。他无法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于是他转向自己。我跟他们不同。我从不试图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找平衡。我努力把自己看做是一件工具。
护士走进病房,我把军用水壶伸到床下面,拧好盖后塞到被子下面。
赵大万告诉我,跟在护士身后的那个法国军人是随军牧师。我看到牧师手里拿着的黑皮《圣经》。他们走到角落的一张病床前,有能动的病人围了过去,护士几次都没撵走。我听到牧师在说话。赵大万说牧师是跟他们一起从莱姆法郎过来的。他说在莱姆法郎短短一个多月,就有几十个人皈依了基督教。
“中国人信基督?”
“信。为什么不信?佛祖远在天边,基督的代理人就在眼前,你信哪个?关键是,大卫1928年就来中国了,他还在上海做过老师,有个中国名字,就叫卫华。”
“你信吗?”
“我什么都不信。不过我真想问问上帝,他老人家对这场战是怎么看的?”
“你可以去问问大卫。”
很久以后,我问过大卫上帝对战争的看法。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圆有法师。圆有法师是岛上鱼骨寺的大法师。他并不是一个好法师,贪婪而又虚荣,他把这些解释为他自己的局限。他说佛教讲的是对个人的点化,任何人都能成佛。关于战争,他用业力来解释。当我跟他说起那些战争中惨死的平民和牲畜时,他用因果和无妄之灾来解释。我们那时候正遭受着岛上越共的骚扰,越共的目标是法军,但总会把我们扯进去。圆有法师也知道这些,他告诉我,“放下屠刀”里的“屠刀”不仅仅是屠刀,而屠刀也不仅仅来自身外。
至于上帝对战争的看法,大卫说上帝并不关注战争,上帝关注的是人。基督教的历史很大一部分是战争的历史。他并不认同基督教中有些关于战争和争斗的教义,但他相信将来的某一天,战争会在世界上消失,会真正成为历史的一部分。那一天的到来,就是上帝信仰遍布世界的一天。那段时间,我频繁地跟圆有法师和大卫聊天,试图搞清楚我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念头。我有时候觉得战争可恶可恨,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离不开战争。我想着等回去后找些宗教书籍来阅读,但我回去后就忙别的事情了。
大卫从人群中走出来,把《圣经》装好。有两个人把尸体抬到担架上,上面盖了一块发黄的床单。大卫环视了一圈肮脏拥挤的病房,领着他们走了出去。
李治和陆森雷带了一罐牛肉来看我。我们都很高兴。尽管我并没有多少食欲,还是吃了一大部分,剩下的分给了赵大万。我们又一人喝了一点赵大万的酒。李治告诉我,西贡方面已经同意增派船只和飞机来运输蒙阳、莱姆法郎的人,并且会在汾修和介多之间修一条公路,以应付越共的骚扰。陆森雷还给我看了他随身携带的鸟笼。鸟笼用树条编成,看上去像一只倒扣的锅,锅的中部有一扇用铁丝勾住的小门。鸟笼里有一只绿色的鸟,只有足部和嘴巴是红色的。陆森雷给它起名叫陆露,说当地人从来没见过这种鸟。我逗了一会陆露,发现它并不会叫,小小的脑袋不停转动,脖颈间的羽毛反射着光。陆森雷说他要把陆露带回国。
医院位于三个营区的中心,原先是日军的仓库,外面的空地上都铺着卵石。法军改成医院后,就把空地变成了晾衣服的地方和露天病房,在医院最南面靠近汾介公路的地方修了一个小型停机坪,用来接重要的或者高军衔的伤员前往西贡治疗。从我和赵大万的位置,只能看到医院北面一大片晾衣架歪歪斜斜地插在地上,上面挂着被雨水打过的衣服、床单和绷带。越过晾衣架,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水沟。赵大万说,刚开始这里本来是有泉水下来的,但是被营区的人从山上截走了。我问他医院用的水从哪里来。他说全靠伤员轮流去山上提水。“反正不管怎样,要想喝好水,都得上到最深的山里边,这外边流下来的,倒是也能喝,但是有一些对人不好的东西,当地人是从来不喝的。”水沟后面是一小片稀疏的树林,在那里的黄土上,插着四五个十字架。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等我离开的时候,那里的树木早已被全部砍光,地上的十字架顺着斜坡往上,一排接一排,新的旧的混在一起,一直延伸到几乎半山腰上。后来他们不想再抬着死人走山路,就开始横着挖地。从远处看,紧密的十字架群就像一根木楔子嵌入松代山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