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指》
作者 【日】飞浩隆 / 翻译 丁丁虫
原文刊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8年6月刊
早饭在饭桌上。米饭,煎蛋。小菜。阳光给玻璃酱油瓶打上明亮的光点。内川志津子取出味增汤碗。丈夫和志就着腌鱼匆匆扒饭。 客厅里的14寸电视上,熟悉的主播干巴巴地读着手边的稿子:水管施工要求的道路管制,消防署发布的演习通知,养狗执照……这个主播是区政府的职员,白天负责办保险证。志津子也来吃饭。 “接下来传达 '海象' 预报。” 志津子抬起眼睛。和志喝着汤,毫不在意。画面上出现了志津子她们生活的这座 “岛” —— “泡洲” 的简略地图。小小的四方陆地,周围都被大海包围。摄像机拉近东北角,沿着海岸线,全都亮着 “晴” 的标记。 志津子带着放心的表情:“这东西靠得住吗?
“只是个安慰吧。” 和志穿着一身无袖T恤和长裤,站起身,披上工作服。他的胸膛和手臂都紧绷绷的,还是年轻人的身体。 “遇到情况的时候别乱来啊。” “我讨厌 ‘灰海’ 。 今晚吃什么?” “红烧沙丁鱼。” “又来这个?” 志津子露出微笑。和志笨嘴拙舌。这一点很可爱。 “你又没吃过海鱼。” 在泡洲的饭桌上,绝对不可能出现红烧沙丁鱼。
志津子在玄关递过鞋拔。小小的出租屋里,混凝士浇筑的玄关前面排了大小两对皮鞋。和志接过志津子亲手缝的布袋,里面装了便当。他把鞋拔递回去,轻轻关上门。外面的小小前院开满了绣线菊,白晃晃的一片。和志骑上自行车,后背上用橙色的丝线绣着公司的名字,“泡洲音响工作” 。 “当心 ‘彼岸流’,别嫌我唠叨。” 和志回了一句 “晚上吃炸猪排不错”。 志津子飞快收拾了桌子,关上屋内的总开关,换上工作服,出了家门。她在满是木质平房的住宅区,沿着围墙和树篱之间的狭窄碎石路前进,来到宽约五米的柏油马路上。这里往前是一条长长的下坡,但是拐来拐去,视野不是很好。只能偶尔在房顶之间看到 “灰海” 。 而填满了整个视野的,是耸立在道路尽头的石质大门。 当年被 “海之指” 从灰海下面推上陆地后,便这样盘踞在这条坡道上的伊斯兰风格建筑,与设在大巴扎东侧的奴鲁奥斯玛尼耶门别无二致。那时世界尚未被灰海控制,还存在着被称为君士坦丁堡的城市。 那些名字志津子当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对于这道门后面并不是大巴扎的建筑,没有任何疑问。奥斯曼风格的圆顶建筑胡乱扣上扁平的大房顶,装饰着摩洛哥的清真寺中使用的绿色彩釉瓦;伫立在旁边的宣礼塔呈现出遥远的撒哈拉北部那种晒干瓦片堆积而成的尖细形状,所有这些与原版相去甚远的存在,都没有让志津子感到丝毫奇怪。 穿过石门,来到大房顶下面再看,更是奇妙。道路不仅分左右,还分上下。高处形成了四五层空间。志津子走上通往海岸的近路,第二层。 让大巴扎向立体的蜂巢形态成长,就会变成这样吧。建筑样式的拼接感比外观更甚,但嵌在那构造中的,是与之实在不相称的飨津商业街的各家店铺。志津子经过的路上,有蔬菜店、杂货店、洗衣店、电器店。一层的道路两边,可以看见滴溜溜旋转的理发店的三色筒;豆腐店的老板娘在店门口排了油炸豆腐;文具店的店前放了学校参考书和绘本的陈列架;药店门口,青蛙和小象频频点头。巨大的房顶上到处都有大大的开口,采光和通风都很好,给整个空间带来了户外的感觉。道路、排水沟、电线杆等等当然不用说,就连路边的杂草也和门外没有区别。巨大的柱子穿过各层,支撑着房顶,飨津当地的植物紧紧缠在上面,伸出的枝条上已经萌发了新绿。古老的村镇,在面朝大海的斜坡地形上,与这异国的巨大建筑无缝融合在一起。 这也是 “海之指” 带来的。 回去别忘了买猪排——志津子俯瞰着一层下面的肉铺,穿过商业街。道路沿着下坡继续延伸,穿过这里,便到了镇上最大的道路上。来回都是单车道,两侧还有人行道。走过这里,就离海岸更近了。 飨津镇的山紧逼灰海,纵深最多四五公里而已。现在志津子刚好位于平地正中间的位置,站在这里回头去看,大概可以看到将小镇背后犹如屏风般展开的斜坡完全遮盖了的建筑。有仿佛马蜂窝一样的白褐色球体;有像是用乐高积木搭出来的、上下放颠倒了的 “城堡” ;有玻璃和金属犹如帆船船帆般展开的东西;有冲天而起的尖塔群。时代与风格各异的建筑,从山脚到山顶,犹如鱼鳞般重重叠叠、密密麻麻。仔细看去,在那起伏之中,可以看到无数大建筑的身影:蒂卡尔的碑文神殿、古根海姆美术馆、克雷塔罗的圣克拉拉大教堂、坐拥蒂娃妲女神像的女王宫、朗香教堂、布达拉宫、黄金大佛装饰的玉佛寺,等等等等。有些建筑还清晰地保留着原型,有些则像是融化的蜡烛一样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还有些则是不同建筑交配产生出的新的嵌合体。 “海之指” 以各种形态袭击这个镇子,不过若干次中总有一回会把大量建筑从 “灰海” 推上 “陆地” 。经过一段时间,又发生下一次 “海之指” ,将堆积的建筑再往陆地上推。无数灾难犹如年轮般积累的结果,就是志津子背后的山峦,也是这座小镇本身。志津子不愿想起这一点,所以很少回头去看。
再往前走,来到沿海岸的两车道大路,拐向左边。对面驶来一辆公公交车,那是这片土地上唯一家公交公司, “泡洲交通” 的车。司机向志津子点头致意。志津子跟在公交车后面走。右边是堤坝,左边是小镇。处处都能看到 “海之指” 的痕迹。奇异的建筑,不可理喻的道路布局,全都如此。 小小的喇以声在背后响起。回头一看,一名戴着防风眼镜的女好正在微笑。那是前辈社员花枝。花枝从小摩托上下来,和志津子并排一起走。她把防风眼镜推上去,露出小而坚挺的鼻子和大大的眼睛。 “真讨厌呀,阳光太强了……" 沙哑的声音,好似奶茶店的小姐姐,“呐,借我根。” 志津子从背包里掏出香烟,擦了一根火柴。 花枝飞快地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叼着烟推小摩托。两个人走了大约五分钟,来到上班的地方。在这五分钟里享受香烟,已经成为花枝每天的功课了。上班的泡洲交通总公司就在眼前。这里经营的公交线路连接了泡洲主要城镇。七十名员工的规模,在泡洲也算是比较大的企业了。 这座小镇名叫 “飨津” ,总计有约八千人,是泡洲最大的镇子。泡洲的人口全部合在一起也不到七万——这 “只有四国一半” 的人口,就是住在这片陆地上的人数。 “四国一半的人口”。 但是 “四国” 是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许多知识和信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与日本列岛一同消失了——传说从前有个名叫日本的国家, 泡洲的居民和语言等等,都是从那个日本流传下来的。但是,那个什么日本到底在哪儿,甚至这个名为 “泡洲” 的陆地到底和日本列岛有什么关系,谁也不知道。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延续到二十一世纪中叶的世界,已经完全消失了。 大约是遭遇了无从想象的灾难吧,然而相关记录并没有流传下来。那巨变是何时发生的——是在曾祖父的时代,还是在更前面的时代,一切都模糊不清。 就像 “灰海” 的颜色一般。 泡洲的四方陆地,被名为 “灰海” 的平缓灰色包围在中间。大家都管它叫 “大海” ,因为没有别的形容方式。但是灰海并不是水。它看上去像是混了荞麦粉的灰色黏稠流体,但接触到它的物质,刹那间就会被分解成极其细微的颗粒,成为流体的一部分——就像是志津子的前夫那样。 灰海似乎覆盖了整个地球,从极地到赤道。其他地方也有像泡洲这样小小的陆地,通过尚在活动的卫星线路的狭窄带宽,人们可以进行简单的信息交流。根据通过这种方式汇集到的信息,似乎还有大约一千万人幸存。 100%的海洋和99%的陆地,都化作了灰海。人类也只剩下1%,其余都融化在灰海里。 灰海完全覆盖了地球。而人们甚至无法判断灰海是否算通常意义上的 “物质” 。泡洲的人所能做的,只有从灰海中榨取些微资源来维持生存。其余九百九十三万人,一定也是这样的吧。 这就是志津子生活的世界。 挂在电线杆上的喇叭放起了音乐。小镇的有线广播每天会播放三次《春日花争艳》,早上,中午,黄昏。志津子和花枝听着小号伴随弦乐器演奏出的旋律,在员工入口换了拖鞋,来到办公室,整理旧报纸,给花瓶换新水,从固定保险柜里把公章、手提保险箱、定期券用纸等等放到规定的地方,泡好茶,一切准备完毕,距离开工还有三分钟。 两个人在柜台台后面开始工作。打算盘,开发票,用深蓝色的墨水记账,计算税费和社保费,制作薪酬明细表,用复写纸撰写费用请求书并装进信封,向顾客销售定期券和多次券,给接待室端茶。在忙碌的工作中,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到了十二点,咚——咚——地响起来。外面的有线广播又放起《春日花争艳》。接下来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志津子停下来稍微喘了口气。天好像阴了,天色比早上还暗些。远雷似的声音轰隆隆地响起。 是大海那边吗? 志津子想,阿和吃过便当了吗? 天空中不知哪里传来远雷似的声音。 是小镇那边吧,和志想。不过重型设备的轰隆声太嘈杂,让他转眼就忘了远雷的事。用报纸包上吃完的便当盒,套上橡皮筋,叼起一根烟,用火柴点上火。透过从鼻子里霄出来的烟雾,对面就是沙滩,再往前一陆地与灰海的分界处,有灰色的烟——一切都笼罩在 “雾” 里。和志与往常一样,出神地望着这一切。 “今天也是爱妻便当? 真是体贴啊。” “嫂子不是也每天给你做好吃的吗?” “我们结婚的年份是你们的二二十五倍。激情度只有你们的四十分之一。” 大溢唉声叹气地坐到旁边。他是矮胖身材,四方脸,花白头发剃得短短的,穿着与和志一样的工作服和长靴。 “来一根? ” 和志递出香烟盒。大溢用粗粗的手指抽了一根,拿自己的打火机点上火。一金属制的粗糙打火机,这是他 “自己” 搞来的东西。 两个人无意识地望着灰色的雾,并排坐在一起抽烟。雾后面就是灰海,只是被雾挡住了,从这里看不到。爬到山上,就能看见那无边无际的灰海。雾的边界顺着泡洲的海岸线延伸,包围了整个泡洲。 凑近了仔细看这种 “雾”,会发现与普通的雾没什么不同,都是细微的颗粒不停运动。但不管是强风吹,还是用胳膊伸进去搅动,都像是穿过火焰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除了 “某种方法” 之外,人类没有任何办法去干涉它。 但是,对于人类在泡洲的生存来说,“雾” 是不可或缺的 “区域” 和 “资源”。 重型机器轰隆隆的工作噪声无休无止。 机器围在岸边横躺的巨大雕像周围。那是骑在悍马上的半裸英雄,炫耀结实肌肉的姿态,造型很通俗。马在昂首嘶叫,英雄的眼睛炯炯有神。没有底座的青铜色雕像,本来大约是直立的,现在则是横倒在沙滩上。长大约三十米,巨大无比。 如果不是独截国家,不可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当然,泡洲没有制造这种雕像的设备,但这么重的雕像也不可能是灰海推上来的。 好几台重型设备围着雕像,带有喷灯和蟹爪般附件的机械臂一点点地切割雕像。切割下来的金属块装到货车上运走。这座雕像就像是泡洲的 “矿山” 。它在沙滩上躺了半年,重型设备便连续不停地运作了半年,在雕像的各处切出细条,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鸟笼。 这座雕像是人类从 “雾” 里拽出来的。 灰海破坏一切,吞噬一切。 那为什么泡洲没有被融化呢? 和志在小学里学过——泡洲就是落在灼热平底锅上的水滴。水滴下面有一层薄薄的蒸汽,挡住了平底锅的热量,所以能让水滴平安无事地浮在铁板上。同样,“雾” 也给本来应该一眨眼吞噬陆地的剧烈反应做了缓冲。但是,正像平底锅的水滴是在热与水的激烈抗争中飘浮一样,陆地与灰海之间也有着激烈的对抗。 那是——教师说:“振动” 。 拨动吉他弦,琴弦 “叮” 的一声振动起来,难以确定形状。那就是 “雾”。 这个例子不算很合适,不过抓住了要点。“雾” 就像平底锅和水滴之间的蒸汽薄膜,既不是通常的物质,也不是灰海,而是二者的中间态。因为 “雾”,泡洲才飘浮着。 大溢扔掉烟头,站起身:“差不多该放了吧。 ”
“ 好。” 两个人走上分隔海岸与小镇的堤坝。一辆比播音中继车大两圈的车就停在那儿,没熄火。车身上印着 “泡洲音响工作社”,侧面的面板上接了好几根粗大的线缆。线缆一直延伸到放在海岸上的黑色屏风上。那屏风高度与人相仿,七八块排成一排,面朝大海。 两个人从后面的门进入车厢。里面像是音乐工作室的混音室一样,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器材。和志坐到调音台前,从正面的隔音窗望出去,可以览无遗地看到海岸、“雾” ,还有屏风。, “下午都交给你了。” “……好。” 和志戴上从鬓角一直遮盖到下颌、形状特别的耳机;又戴上黑色的抓斗,那是在碳纤维中编入金丝的材质。和志把调音台上的开关依次打开,黑色屏风——也就是平板音箱中发出声音。 和志用手指把滑块往上推,音量逐渐增大。那不是乐音,而是某种令人不快的声音,就像是细沙流动或几千张瓦片纷纷掉落,又像是巨大的飞虫鼓动翅膀,还像是狂风扫过竹林般。各种音素不断变幻平衡,没有任何节奏,但却像是隐藏着某种节拍。那是难以名状的旋涡、云朵,抑或波涛。车内服务器中储存的音素,不断改变着混响,以巨大的音量播放出来。不,那不是播放,而是 “轰击” 。不是对着人,而是对着 “雾” 。 风吹不开的 “雾”,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指戳到一样,往里猛地一缩,然后开始前后运动起来。和志的表情很严肃,他的注意力不在窗外的情况,而是朝着耳机。 “嗯嗯,挺好的嘛。仔细听着。” 和志听的是面向 “雾” 的高灵敏度麦克风采集的声音。“雾” 将投过去的声音反弹回来,不过与原来的声音多少有些差异。和志他们这些技术人员听的就是这种微小的差异,就像在声呐的反射音中能够看到敌方舰船的影子一样。和志向平板音箱的架台发送指令,让它上下振动。“雾” 像是被扇动一样,随之飘舞。 “看到了。大概就是这个。” 和志的右手离开滑块,做了个在胸前抚摸什么东西的动作。黑色抓斗与耳机保持联动,对于耳中听到的反射影,它具有生成 “触摸” 感的功能。 “要再靠近一点才能抓住。 不过这样做——真像是直接在 ‘灰海’ 里翻找一样。” “雾” 在声音的摆弄之下,像是拍打海岸的波浪一样。 “好了,别打扰我。” “哎,不是说话才能集中精神吗? ” 和志的手摆出抓住橱柜抽屉的样子。 “因为想到了志津子?” “脚,能踩吗——啊, 好极了。” 在来回回的反复之中,"雾" 中浮现出了方方正正的箱子形状,轮廓还不清晰。那不是因为受到雾气的干扰,而是由于尚未完全成型的缘故。. “不错……”大溢嘟嚷说, “看到了吗? 灰海中的本体?” “看到了……" “用 ‘勾住手指’ 的感觉来做。这样拉过来。小心点……大胆点。” 雾气每次翻涌,箱子的形状都会清晰一些。 那是个形状类似冰箱的金属柜子。突然,就像是相机对上焦点一样,轮廓陡然清晰。一直盯着目标的大溢,咚地一拳敲在开关上,迸出连续的强音。 刹那间,弥漫的雾气被吹散了,海岸与灰海在眼前延绵开来。守在一旁的要员迅速上前,用吊钩和绳索将箱子拉向泡洲。雾气就像被吹起来的窗帘又落下一样,一齐笼罩回来,再度挡住了视野。 大溢重重拍了和志后背一巴掌。 “干得不错。这样子 ‘医师’ 他们肯定也高兴了,制药总算可以轻松点了。” “哈……紧张坏了。” 和志趴在调音台上。 “技术提高了嘛。已经不比昭吾差了。” 这话刚说出口,大溢便缩了下脖子。糟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我已经习惯被拿来和他做比较了,没什么好介意的。”
真的没事? 在昏暗中,和志的身体下面,白皙裸体的志津子闭着眼睛,这样问。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昭吾的后辈呀。 嘴上这样说,纤细优美的裸体却在诱惑着和志。接触的地方又热又湿。唯有这里,还留存着早已消失的大海气息。 听说了吧,风言风语。 ……没听说。 和志的腿缠住志津子的双腿,让她不能动弹。不对,应该是反过来的吧? 明明听说了。 紧闭的眼睛又细又长。和志用灵巧的舌头舔上去。志津子扭动着身体。
“这么说也不好,不过昭吾这人哪,确实也很讨人厌啊。” “……是吧。” 幸好死了——大溢一脸这样的表情:“有你在真是太好了,大家都这么说。” “好了,继续干吧。” 和志直起身子,“还剩了好多订单——话说接下来是合成橡胶吗? 不过,大溢? ” “什么?” “到底是谁发现了这种办法? 融化在灰海里的东西,能用声音唤回来。一般人想不到的吧? ” “不是啊,想不到才奇怪吧。” 大溢一脸 “你明知故问” 的表情,“在这儿过日子, 迟早会想到这一点吧。” 大溢显得很诧异,叹了一口气,原原本本解释给和志听:“ 从很早以前开始,我们不是也在被 ‘声音’ 影响吗? 就是 ‘海之指’ 啊。那个也是 ‘声音’。”
“灰海中保存着所有被它吞没的地球信息,它们没有任何消损。” 高中教师这样告诉志津子她们,然后又加了一句,“大概吧。 ” 看看那些斜堆在飨津的建筑群吧。那些建筑的原型全都是著名的历史建筑物,是从前地球上修建的东西。看看通过音响工作从 “雾” 中取出来的物资吧。那全部都是从灰海中抓出来的东西。 要形成那些事物,需要久远的信息。那些信息从何而来? 灰海是将地球进行 “可逆压缩” 之后的产物。看上去像是溶解的荞麦面粉,正是各种事物被符号化之后的压缩状态。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感觉,无法正确认知压缩后的状态,只能看到平静的黏糊、灰色的海洋。但实际真是如此吗? 灰海也许正在以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方式狂暴肆虐着。 说到这里,教师停顿了一下。学生们忍着笑,无声地应和教师的下一个词,“ 大概吧” 。 教师苦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 “如果说,有什么方式能够窥见灰海狂暴模样的只鳞片爪,那就是 ‘海之指’ 吧——大概吧。” 学生们沉默了。因为每个人都有亲属成为 “海之指” 的牺牲品。
这是地理学的授课,大概勉强也算是物理学、伦理学、哲学的授课。 志津子盖上漆器便当盒,用茶水漱了漱口,洗掉口中残留的腌菜味道,咽下喉咙。这么说来,咀嚼和消化都是非可逆的。这世上大半事物都是非可逆的。就连保存记录都很难,就像是昭吾的记忆一样。 花枝拿来了铝制烟灰缸。志津子点上烟,吸了一口。两个人在三楼的大会议室角落里搬了一张桌子吃午饭。一直都是这样。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狂暴起来可不好。”
会议室的一侧高出一截,方便举行晨会或集会。不知为什么,还放着一台古老的脚踏式风琴。那是两个幼儿园合并时多余的东西。不过原本也就是在正月仪式上给《君之代》或社歌伴伴奏,或者在组合的合唱音乐会上用一用。每逢这样的场合志津子都会被叫上,因为她做过幼儿园的老师。 “……担心吗?” “确实有点。” 志津子望向大海一侧的窗户。花枝看着她的侧脸。不知怎的,那目光似乎落向了比大海更远的地方。志津子的心里似乎总牵挂着不在这里的人或物。自己会这么想,到底还是因为偏见吗? 咚咚咚……远处又传来仿佛敲鼓的声音。由于是远远传来的缘故,那声音一粒粒分得很清晰。 咚咚咚……比刚才长——还能听到。 志津子站起身。 “海象预报明明什么也没说。” “预报不准啊。” “好像是啊。真讨厌,还能听到。” 志津子来到窗户旁边。双手放在齐胸高的铝合金窗框上。 手指触到了什么。 “?” 这地方怎么有个戒指? 谁的?
和志通过监听耳机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嗒嗒嗒……那是灰海操控大气发出的声音,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声音中也听不出什么异样。大溢也戴着耳机朝和志点头。 “好吧,继续。” 屏风提高了音量。仔细调整角度。雾气在上下、前后运动。 “在找……哎呀? ” 和志慢慢推动滑块。 “怎么了? ” “有什么东西来了,很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能抓到吗? ” “……分辨不出形状。没有能抓的地方。”
“放手——关掉声音。 ” 哎? 和志抬起头,看到大溢苍白的脸色,顿时明白过来。他没有再问,手在调音台上颤抖。就在这一刹那, “咚” 的一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宛如巨大的铁棍用力砸过来一样。那不是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巨响砸上了海岸。 和志望向防音窗外,愕然无语。 “雾” 忽然散了。 和抓药品柜那时候不同,现在放眼望去,一丝雾气都没有,整个海岸尽收眼底——这景象让人毛骨悚然。它意味着令水滴浮在平底锅上的缓冲带已经完全消失了。 耳边传来吸气的声音。大溢直地站在旁边,眼睛连眨都眨不了。 和志也在看同样的方向。 音响车的对面,灰色海面的边界线上,有一个人影正在朝这边看。 蓝色工作服和长靴。高个子、体格健壮。长长的脸。单眼皮,细眼睛,小耳朵。 明显是昭吾。 显然是两年前死于事故——被 “彼岸流” 吞没、消失在灰海里的昭吾。 昭吾将头转向右边,然后又转向左边。他在看周围,没有丝毫不灵活,一点也不像死人。昭吾的头转回到正面,向这边走来。长靴踩在沙子上的沙沙声,透过麦克风传来。 昭吾的身后,灰海有了变化。 海面上升起一根突起的手指, 带着一种司空见惯般的平静,轻轻巧巧地越伸越长。那突起——其实更像是绳子——大约像人体一样粗细, 顶端因为自身的重量而下垂,与沙滩刚一接触,便像是讨厌空气的环节动物一样钻进沙子里。 和志忽然意识到,昭吾的身后,有无数突起正伸缩不定。 先回过神来的大溢,给了和志侧脸一巴掌。时间过去了五秒钟,致命的延迟。两个人连滚带爬跑出车外。重型机械的操作员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堤坝。 一百根、两百根,乃至更多的突起钻进沙滩里面。轰隆隆.....无尽的沉重振动从沙滩的地下深处涌上来,越来越剧烈。 “海之指” 在撼动泡洲的根基。 用 “声音” 撼动着。 和志想起了大溢的话,灰海可以用 “声音” 重现陆地。, 朝这里跑来的七八个人,脚下突然踩空,惨叫着掉了下去。骑马像周围的沙滩犹如煮沸的粥一样,喷出无数泡沫。整个沙滩都化作了无从落脚的流动状态。就像是强烈地震引起液化状态一样,“手指” 在地下深处奏响的声音——振动 ——沙滩的物理实体发生了流动,一齐崩塌。 堤坝失去地面的支撑,倒了下去。几乎同时,和志他们跳到了陆地上。 两个人拼命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在灰色的振动中,若干巨大的房顶升腾而起,是神社。神杜正在迅速生长。样式各异的神社大殿相互纠缠,柏树铺就的屋顶彼此连结犹如怪兽的皮肤,几十座朱色的鸟居在它背后好似丛生的荆棘。 这就是 “海之指” 。 灰海有时候会用灰色的手指像这样 “演奏泡洲” 。 钢琴师以空气沩媒介,创作出各种声音的形态。灰海使用灰色的手指,振动泡洲这一媒介, 自如地改变它的形态,创造出超越想象的景观。除非灰海心满意足,否则不会停止。没人知道怎么让它停止。只有逃跑。跑慢了就会卷入振动,一起被“演奏”。 构成堤坝的混凝土失去了地面的支撑,像是麻将牌一样翻倒,消失在振动里。那是可逆的符号化与压缩。 连成一体的神社与灰色的振动,彻底吞没了堤坝,化作浊流,开始向小镇涌去。 即兴演奏开始了。
志津子猛然打开窗户,刚才的戒指掉到了地上,但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志津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朝大海的方向望去。阿和上班的地方在哪儿? 花枝也在旁边探出头。 到处都是开窗的声音,路上的行人也纷纷驻足。泡洲的居民听到这个声响,立刻都知道那是 ‘‘海之指” 。 不清楚海岸上正在发生什么。只能隐约看到大蛇的蠕动和赤色荆棘般的东西。突然,剧烈的冲击让志津子所在的公司房子摇晃起来。道路对面的水管施工公司忽然消失,高度足足有三十米的象棋棋子倒插在地上。 志津子用力眨了眨眼睛。 那不是棋子,是原本横躺在海岸上的骑马像被一直抛到了这里,然后是接二连三的黄色起重机,其中一台把公司区域里的公交车砸扁了。但是志津子没有缩回身子。 “在哪儿,在哪儿?” 只把头探出窗外的花枝,声音发颤。 “不知道。”,志津子的声音里没有中气,“ 已经到处都是了。” 飨津镇.上都是连绵的瓦片房,此刻到处都尘土飞扬。即便是离灰海很远的地方也是。如果看看耸立在小镇背后的陡斜坡,会发现那如牡蛎壳鳞片般堆积起来的异国建筑群,正像是活物一样蠢动不已。灰色的浊流从鳞片的缝隙间涌出,向山脚下涌来。 “山也不行了。没地方逃了。” “手指” 像是树根一样不断分叉,似乎要将飨津的整个地下都抓进去。整个镇子都像是浮在灰海上一样。掀起一块地,下面就是灰色的地狱。 不对,情况更恶劣。被灰海吞没的话,可以说只是被化作了可逆的代码。然而 “海之指” 可没有这么简单,它是要彻底地 “演奏”,有可能会出现非可逆的质变。 看看飨津镇上堆积的那些异样的建筑群就知道了。 那是演奏的产物。过去每次发生 “海之指” 的时候,就会给飨津带来这些变化后的东西。 “海之指” 将记忆中地球过去的建筑物,通过演奏描绘出来。 但在这样的时候,飨津的大地、建筑,乃至一个个人,都会发生改观。 “雾” 的屏障消失,飨津镇落入近似灰海的状态,“手指” 在这里演奏一一描绘出前所未见的东西。 这就是 “海之指” 。 和志与大溢一边喘气一边跑,有东西正在追过他们脚下的道路。犹如手背血管般细长的起伏,以蛇行般的速度飞快延伸,不仅地上有,道边的路障、各家各户的墙壁、涂了防腐剂的木制电线杆,全都延伸出无数的脉络。树篱之中、餐厅的料理样品里、议员海报上,全都是 “手指”。灰海就在其中奔涌。“这样子,还是第一次……” 即使是经历过几十回 “海之指” 的大溢,也不记得见过这么大的规模和激烈程度。如果接下来开始正式演奏……会变成什么样? “手指” 振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眼中所见的一切事物的轮廓都染上了灰色。泡洲与灰海的中间态,刚好与适才和志用声音操控 “雾” 的行动相反。 “咚” 的一声,来了一股向上的冲击,大地上下振动起来。地下几百根 "手指” 发出的不同振动,混合成为一道振动波,撼动大地。瞬间,灰色的浊流将周围的现实景致完全消除,放眼皆是前所未见的事物泛滥。 和志两人只能尽力躲避不断向面前扑来的障碍物。振动纠缠着脚步,让人以为沙山崩塌了一般。裂开的地面上不断长出地藏、道祖神、墓碑。银色的泪滴形火箭一一大约是电影道具什么的——从液化的地下咕嘟嘟地往外冒,然后又沉下去。好几辆锈迹斑斑的坦克和军用卡车缠在一起,不成形状。“咻” 的一声,和志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风,下意识地躲开身体,直升飞机的旋翼犹如圆锯般垂直地切开道路。满载白人儿童和惨叫的巴士燃烧着前进。横躺的大楼如同鲸鱼般从地下浮上来,在那破碎的无数窗户里能听到亡魂的笑声,然后又沉没下去。枪声犹如雨点般密集,等它停下的时候,眼前一切物体的表面上,凸显出宛如青春痘般的十几岁小女生们的死亡面具。那面庞的数量与枪声一样。 人…… 人…… 人。 卷入到灰海带来的世界终焉的人们,临死前的情状纷纷闪过。 四散奔逃的作业员也没能逃出振动。好几个人的身子犹如香蕉剥皮般裂开,化作别的东西。和志自己也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正常,但依旧拼命奔跑。跑向泡洲交通。 旁边有一个男人正在大步流星往前走。全力奔跑的和志和他相比,就像是在悠闲散步样,很快就被他超了过去。深蓝色的工作服。背上有橙色的 “泡洲音响工作” 。男人回过头,与和志四目相对。: 昭吾。 和志猛然要去揪住昭吾,但昭吾忽然间消失在周围摇动形状的浊流中。和志终于站住脚,深吸一口气,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身朝向大海。: “看到了吗?” 大溢也在旁边跑。 “看到了。” “我帮你。” “拜托了。” 听说了吧,风言风语。 明明知道。 反刍着声音的记忆,和志朝远离妻子的方向走去。
小镇的七八个地方呈现出漏斗般的凹陷,不断扩散。同时发生的多处液化正在吞没周遭的一切。 泡洲交通的公司大楼,也沉到了二楼半的地方,宛如液化的旋涡运来的建筑物一样,漂流不定。“手指” 犹如叶脉般覆满了墙面,这间会议室什么时候彻底崩塌都不奇怪。 “……我来了。” “哎? ” 志津子感觉好像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不禁问了一声。 “我来接你了,志津子。” 志津子颤抖了一下。是昭吾的声音。她环视房间,没有人。转头望向身边,全身如坠冰窟。花枝的一只眼睛 “换成了嘴”,那嘴正在说话。 “那架风琴,真怀念啊。” 没错,这种丝毫不打算共享怀念的压迫式说话方式,确实是昭吾。 “我们相识就是在你做幼儿园老师的时候啊。”
你。昭吾的声音说出的这个词,让志津子打了个冷颤。 “弹吧,我就是来听的。” 掉在地上的戒指上,伸出细细的 “手指”,细血管般覆盖了花枝的双腿。带着可怕的嘎吱嘎吱声,花枝的脸潜入她自己的脸中,像手套里外翻转了一圈那样,化作昭吾的脸。身体也是裹在工作服里的昭吾的肉体。 “弹吧。老公我让你弹哪。” 房间犹如暴风中的操舵室,倾斜着摇晃不已。他说在这里弹风琴。没有激动,也没有残忍,仅仅是奇怪为什么不欢迎老公的邀请。哪怕晚上一秒,就会带着怒骂,一拳砸在志津子的脸上吧。果然是老公。鼻孔里喷出的血。将折断的洁白牙齿带着血泪和唾液一起吐出的感觉。早晨,为了掩饰青肿的眼睛,仔细打理刘海时的感情——这一年来终于快要忘记的感觉,又重新回想起来。志津子慢吞吞地走向风琴,脚踩在踏板上鼓风,十根手指放在键盘上。左手的小指很不灵活,因为被昭吾打断过一次。 “弹什么? ” 熟悉的身体贴到背后,厚实的胸膛压上肩膀。结婚前,有过与此相似的场面。孩子们都走了,自己在教室里练习风琴的时候,他就这样闯进来。好像是《春日花争艳》吧。但是没办法练习。搂住肩膀的胳膊很碍事,贴在脖子上的嘴唇很碍事。但今天不能那样了。 “我说,往后退。没法弹了。” 冷冷的声音,让昭吾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志津子猛然回身,从工作服的胸前口袋迅速抽出黄色的圆珠笔,扑哧一声插进昭吾的手背。 昭吾条件反射般地一拳打在志津子的额侧,打出了脑震荡。 音响车的轮胎埋在沙子里,车身上满是犹如挠痕般的 “手指” 起伏,不过发动机还在转,设备的灯也亮着。屏风音箱还剩了好几块,可以用预备线缆重新接好。海岸看上去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但绝不能大意。 “你也看到了吧? 昭吾……活了? ”
“不是。” 大溢一口否定,“那也是 ‘演奏’ 。” “ ‘ 灰海’……演奏了昭吾吗? 为什么? ” “不知道。没什么比问灰海 ‘为什么’ 更蠢了。就像是把桌子抽屉倒过来,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出来一样,刚好里面有个昭吾罢了。” “是吗——” 和志检查调音台,“ 真是这样吗? ” “灰海对和志有兴趣? ” . “哎,不知道。” 和志闭上了嘴。会不会正是昭吾引起了这场异变? 这话他说不出口。不过,大溢恐怕私下也担心这一点吧。因为他刚刚下意识地说了 “我帮你”。 “昭吾” 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这可以猜到。怎么才能阻止他? 和志低声自语。志津子。 听到自己的名字,志津子恢复了神志。她倒在地上,花枝弯着腰在喊她。啊,昭吾钻出花枝的身体了。一股安心感涌上来。没事了,只是昏过去而已……志津子带着这样的表情支起身子,忽然间看到花枝背后的天花板。那里贴了一颗窗户大小的巨眼,和志津子的眼睛对上,眨巴了一下。志津子惨叫一声,退后一步。足有身体那么高的耳朵,斜穿过地板的嘴唇。昭吾的眼鼻如同浮雕般,在会议室的墙壁和地板上凸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别说蠢话。” 花枝颤抖着训斥志津子,“不像话的是他! ” 昭吾的眼鼻无声地在墙上移动,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在不稳定的平静包围下,隐藏着暴力。灰海忠实地演奏着昭吾生前的心理与身体。 “没事的。大家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我们都站在你这边。” “嗯。 ” 志津子擦了擦了泪,然后昂然抬起头。 “我不想再看到你。就算是一只眼睛都不想看。快给我滚开,不然——” 志津子静静地说,带着爆发的感情。 “我就再杀了你。” 是剪刀。志津子这么说。 年长的妻子在被子里坦白说,裁缝剪刀的刀刃太长,收不到围裙的口袋里,想了一下,在围裙里面缝了个剪刀的口袋。抱着她的身体,和志一心想象缝东西的志津子是什么模样。想象她烦恼的眼睛。那魔鬼就抱在自己的手臂里。 在家里会被打。所以吃过晚饭,便拉他出去散步,穿着围裙。剪刀就插在里面。妻子继续坦白。静静的声音宛如梦呓。 仔细看了海象预报。也知道夏天的夜晚,“彼岸流” 的发生频率会上升。那是雾气毫无预兆地接近堤坝,又骤然后退的现象。边界线突发性的紊乱。某个散步的夜晚,“彼岸流” 发生了。但并没有志津子想象的那么激烈,距离堤坝也很远。这样告诉昭吾,他和平时一样回答说,“你真是个蠢货” 。不是嘲讽,也不是辱骂,就像是盖上便当盒的盖子一样, 平淡无奇的语气。那让志津子绷断了最后一根弦。回过神的时候,剪刀已经刺进了昭吾的肚子,就像筷子插进饭碗里一样。和志听着那微微的气息。 把踉踉跄跄的昭吾从堤坝踢下去,自己也跟着跳下。不停踢打呻吟不已的昭吾。一直把他踢到彼岸流能抵达的地方,让雾气抓到他,这才拔出剪刀。雾气退散,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灰海吞没了昭吾。告诉警察说,在沙滩漫步的时候,遇到了彼岸流。事实不正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在这里漫步? 对于警察的这个问题,自己低头回答说:“这就请体谅了 。” 一切听完之后,和志只问了一句:“剪刀现在在哪儿? ” “不知道。” 志津子没有告诉他。 脸部的器官在墙上迅速移动,跨过坏掉的窗框,消失在外面。与此同时,外面的喧嚣声骤然停止,反而更显得恐怖。昭吾的殴打不会只有一次。一旦激动起来,拳头就没有停的时候。这是他自己都没办法控制的冲动。 喧嚣声再度响起。墙壁、房顶,如同纸糊的一样披拆了开来,露出天空。在天空的背景下,巨大的手横扫过来。那 “手” 把住宅、商店、招牌、电线杆的瓦砾聚集到一起。那只手横扫过天空的同时,也在不断崩塌。 志津子从墙壁的裂缝往外看。满眼都是瓦砾,像是波浪一样激烈地上下摇摆着,“手指” 的振动激起波纹。刚才看到的 “手” , 在那波浪间诞生,又慢慢地崩溃着倒下去,重新化作瓦砾波浪的一部分。瓦砾的旋涡和波浪相互撞击、相互拮抗。在那活动中,时不时会冒出巨大的人的形状,随即又消失不见。志津子知道,那 “手” 是昭吾的。把整个飨津化作瓦砾,昭吾试图从中诞生。 巨大的波浪相互撞击,化作更大的波浪。最大的波浪变化形状,又化作巨大的手臂——这一次是两只。那手从地上突出来。就像是巨人在瓦砾的泥泞中将自己的上半身撑出来一样,那全身像正在一点点生长出来。 那头部填充的——是昭吾脸部的器官。 志津子第一次露出绝望的表情。大概不行了——那是每天被殴打的时候体会到的、熟悉的屈服感。 瓦砾的巨人,仅有上半身的巨像,朝从前的妻子露出牙齿。 亲切的笑容…… 然而志津子有没有那样认识的闲暇呢? 回过神来的时候,花枝和志津子都在昭吾的 “手掌" 上,无数 “手指” 贯穿她们全身,带来强烈的振动。 志津子没有流一滴血,便被磨成了肉酱般的细末。花枝也罢、踏板风琴也罢,会议室中的一切东西掌的瓦砾都分解成极细微的颗粒,滲入构成昭吾手中,消失不见了。 一切崩坏成渣又凝聚起的巨人将那手握成拳头,顺畅地向大海爬去,想趁着 “海之指” 现象还在继续的时候返回灰海。 ……有什么声音。是音乐。 最初复苏的是耳朵。 像是小小的莲花绽放一般,耳朵打开了。 巨人没有骨骼,不过 “手指” 像是神经网络般遍布全身,内部则充满了液化的飨津。在那之中,响起一节音乐。单纯的、同样的旋律,不断重复。不知道由什么途径从外面传来的那支音乐,刺激着本应该分解成极细微颗粒的志津子,让她再度开始集结。为了听音乐,需要最低限度的意识,还有耳朵。最小构成的志津子,就像是在午睡的朦胧间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小镇广播似的,听着那支曲子。 现在是几点了……好像是今天的第三次播音,那就是五点了吧。傍晚了。工作也结束了。下班路上记得要去肉铺买猪排…… 意识像是在梦境与现实间往来一般,忽而清醒,忽而扩散,不过并没有消失。因为想听那支曲子。因为想一直听下去。
“在的。” 和志在调音台前低语,“……找到了。” “真的吗? ”大溢感叹道,“了不起啊。 ” 和志说的是找到了志津子。用声音。 将所有的屏风音箱对准 “陆地” ,和志把音量开到最大,不停播放混音的声音。 昭吾深深依赖着志津子,不能没有她,一定是想把她带走吧。带去自己的世界——“ 符号化” 的世界、灰海之中。 这样的话,咱们就有对付的办法。和志说。只要照着通常我们的做法,把志津子拉回来不就行了。: 当然实际并没有说的这么简单。“海之指” 的内部状态,远比平时的灰海激烈复杂。就连音箱的声音能不能抵达都无法保证。但是,和志的目标——志津子的形象很明确。他也知道那目标会对什么样的声音产生反应。如果有胜算,胜算就在这里。 和志给平时的非乐音又加了一道音轨。 那不是服务器上的素材——和志自己在调音台的小键盘上弹奏起《春日花争艳》。 和志选择了古老的踏板风琴的音色,笨拙而用心地弹奏起来。 “抓到了。跑不掉了。” “反应呢? 那边在听和志的声音吗? ” “不知道。” 和志摇摇头。手指没有停。额头上浮现出汗珠。自己现在是在用声音抓志津子吗? 或者只是在演奏自己所谓的 “ 志津子” 呢? 说到底,这两种情况有什么区别吗? ……谁在弹哪? 耳朵逐渐想起自己的事情。我给某个人弹过这首曲子。终于,犹如天启般,想起了那个名字。 阿和。啊,是的。正在弹这首曲子的,一定是阿和。 焦躁让心中十分苦闷。阿和在找我。他弹这首曲子是为了让我听到。我要尽快回应——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耳朵——不, 志津子拼命在想办法。 风琴! 弹风琴通知他。 志津子寻找风琴。眼睛还没有出现,志津子认为周围一片黑暗,决定用手去摸。于是,在耳朵之后,手指、手掌、手臂依次清晰地从瓦砾中浮现出来。四处摸索中,手指摸到了风琴的键盘。破烂不堪的键盘上只剩下三个按键,志津子用一只手反复敲击。她想的是,即使不成旋律,至少也要送出某种信号。
“有回应了。” 和志短短说了一声,略略放慢了一点演奏的速度,随后又略微加快了些。于是三个音符也同样先慢、后快。 “对我有反应。在追随我一——, 声音在增加。按键多了,手也变成两只了。” 和志听得清楚。指挥两只手臂所必需的肩膀、脖子,以及胸口的乳房柔美跳动的样子。那就像是志津子在演麦自己一样。“海之指” 在演奏 “昭吾”。和志在对抗“昭吾”。在这对抗之上,志津子在演奏自己。 “昭吾” 对此感到不快。 憎恨昭吾,乃至抱有杀意的女人,正在一点点建立自己。在昭吾的内部。 昭吾不能随心所欲地通过第一和第三层,但第二层没问题。不管怎么说,以前他就在那里工作。他知道只要砸烂音响车就行了。 “昭吾” 开始 “移动”。 瓦砾的巨人,突然失去力量,崩塌下来。 就像交响曲的旋律从弦乐合奏转到铜管乐器的轰鸣一般,在瓦砾上演凑出来的 “昭吾”, 骤然间跳向 “海岸”,跳向 “沙滩”。 音响车周围犹如煮沸的开水一样振动。 长着眼鼻的头部从翻滚的沙子中冒出来。沙巨人抬起上半身。白沙的躯体,被落日的光芒染成红色。巨人将一只手臂伸到音响车旁边。只要这只手分解——用那沙子埋住,事情就结束了。车身会被压烏,和志和大溢都会被慢慢压死吧。昭吾露齿而笑。但是—— “已经晚了。”大溢淡淡地说。和志双手扶住耳机,用心细听。他不再摸健盘了:“你输了。” 在两个人的头上,高高的、犹如巨大镰刀般的影子,在水平运动。 “昭吾” 的手臂从肩膀上被切了下来。 手臂飞离音响车,崩塌着摔下。巨人发出痛苦和愤怒的吼声。 “昭吾,我已经不弹了哟。” 巨大的影子这一回在另一方的肩膀附近行动。 将巨人的躯体斜斜切开,随后又消失了。 忽然回过神来,志津子坐在自己的客厅里。穿着围裙,坐在饭桌前。原本放电视的地方不知怎的放的是公司的风琴。真奇怪,是梦吗? 志津子有些诧异。透过走廊的玻璃门,可以看见绣线菊盛放的白色花朵,摇曳不已。 饭桌上摊着缝纫箱和8布。志津子的目光落在手中拿的小人偶上。剪或人形的两块毛毡布缝在一起,中间塞上棉花,很简单的人偶。土黄色的无力人偶。志津子探手到围裙内侧缝的口袋里,唰地抽出长长的裁缝剪刀。 你,忍住哟。 志津子用尖锐的剪刀尖狠狠戳了人偶的肚子几下,然后咔嚓剪掉了一只胳膊。 胳膊一掉在榻榻米上,便像香灰一样碎掉了 。然后又从肩膀剪到肚子。咔嚓。 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 最后一下。 志津子把人偶重新拿好、放正,举到眼前,将剪刀对准大腿根部。 咔嚓。志津子把 “昭吾” 剪成了两段。 玻璃门外,世界裂成了两半,璀璨的光芒倾泻进来。 这时候志津子才发现,本以为明亮的绣线菊和客厅,其实都是同样黑漆漆的。因为眼睛习惯了,所以没看出来。
和志看到了。在沙山中,两枚刀刃笔直穿出。 那刀刃剪断了巨人。不是一点一点地剪,而是斩钉截铁的一击。 沙脸上突然张开大口,巨大的机械发出绵长的嘎吱嘎吱声。那是最后的振动。昭吾的愤怒与志津子的杀意化作浑然一体的声音。 “昭吾” 朝前倒去。在后背的中心——沿着剪开的线,轰然崩塌。“海之指” 从沙之巨人中退出了。仿佛以此为信号似的,“手指” 们一同从泡洲抽出来。就像是吸尘器的电线插头收回去一样, 数千股灰色的浊流蠕动着猛然间卷回了灰海。 从调音车里爬出来的和志,朝着发疯般挣扎的巨人方向跑去。 志津子站在他跑去的方向上。衬衫都扯破了。
志津子打开庭院的玻璃门。穿着围裙,从走廊来到原先是庭院的地方。这里现在变成了沙滩。这是怎么回事? 海岸光裸着,和灰海连在一起, 这让志津子很吃惊。而从对面跑来的人影让她更加吃惊。 那人是由沙砾构成的。沙子和石头就像糯米团一样粘在一起。那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不会看错的。志津子立刻认出那是和志。: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丈夫。志津子伸出双手,向沙砾之男呼唤。
和志与大溢来到志津子面前。再也迈不出一步。妻子的脸上都是泪——看上去是泪。但是她的脸上,泪一样的东西全都是 “沙”。构成身体的,都是巨人躯体的素材——沙子。 和志明白,微弱的希望破灭了。“海之指” 是非常例外的状态。无法像骑马像和药品柜那样,把人的肉体拉出来。 “阿和。” 欣喜般的、爱恋般的,沙子构成的妻子伸出双臂,和志没有去抱她。乱碰的话,沙子会散掉吧。“海之指” 消退之后,沙之妻还能站在那里,本身就是奇迹了。
志津子有些奇怪。明明在叫,和志却不过来。为什么呢? “你回家啦。我去炸猪排。” 她伸出手指,抚摸和志的脸颊。 从抚摸的地方开始,志津子的手指就像是脆弱的粉笔,散落下来。志津子慌忙去摸丈夫的脸,结果从手腕往前,整个都像是干透的泥巴,掉落下去。 志津子转回头去看。自己刚刚走出来的那个家,再也没有了客厅,没有了饭桌,没有了玻璃的酱油瓶,只有剪成两半的沙巨人的躯体。 志津子还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在了 “昭吾” 的手上,也不知道一直支撑自己的基础一一 “昭吾” 是被自己杀死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明白了,遭遇了无可挽回的事态的,不是和志,而是自己。 “啊,太好了。” 志津子用沙沙的声音说, “阿和没事呀。” 志津子从抚摸和志的地方开始崩塌。保持着双臂伸向和志的姿势。眼睑和嘴唇就像薄薄的花瓣一样飘散。脸庞下面的头骨,纤细肩胛处的锁骨,全都化作了沙子。肌踺、隔膜、血管,也都是沙子。极致纤细的造型一边形成,一边崩溃。那短暂的美丽,和志连抚摸都做不到。 逆流向灰海的 “手指” 中的一根,从近旁掠过,将志津子彻底击碎了。 被撞飞出去的和志爬起来,慢慢地用手将沙子拢在一起,然而志津子已经了无踪迹了。 即便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 “雾” 封锁了沙汀之后,和志还是这样在沙子里翻找。大溢等在一旁,直到太阳完全落山。 找到的东西,只有几枚按键,和风琴的零件。 14寸的电视上还是熟悉的主播。朝阳给酱油瓶打上光点。和志关掉电视,把饭碗和盘子放进水槽。 这是在 “海之指” 的一个月之后。 志津子已经不在了。和志自己做好便当,离家上班。小镇完全变了个样子一自己家漂到了小镇的反方向一一上班路上的时间多了一倍,开始播报新闻的时候就必须出门。这一方面是由于距离远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道路扭曲成怪异构造的缘故。道路上还漂来许多古老的异国建筑。飨津的人们配合着改变了模样的小镇,也改变了自己的住处,生活方式也在变。泡洲交通开辟了新的巴士线路,半个月前开始运行。 被振动吞没的人,大半都随着事态的消退而解放。在留下不可逆变化的同时,至少算是恢复了原本的形态和记忆。花枝变得年轻了些,体型也大了些,现在是巴士的司机。 至今为止都是这样。“海之指” 每隔若干年必然会发生一次, 不论规模大小,总是在一点点改变小镇的模样。泡洲、飨津,就是这样存在下去的。 和志从公司车库开出音响车,来到海岸的工作地点。如今这里没有了骑马像,取而代之的是银色的双体泪滴形火箭。高纯材料、电子部件及程序的宝库。 和志开始工作,用音箱播放起《春日花争艳》的旋律。有线广播也同时播放起这首曲子,所以没人意识到那是与志津子有关的举动,大溢除外。 当然,“雾” 对曲子没有反应。什么都没有发生。大溢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 傍晚五点,再放一遍同样的曲子,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在澡堂泡个澡,买完东西回家。 低低的橱柜上,供着志津子的照片和风琴的按键,还有插在杯子里的花。敲一下钟,点起线香。起开啤酒的盖子,吃起肉铺的炸肉饼。
志津子在灰海里吧,和志想。卷入 “海之指” 的东西,全都会流进灰海。她受到可逆的符号化压缩,存在于那片海洋中的某处。高中教师说 “灰海不会忘记曾经融化过的东西。” 又加了一句 “大概” 。大家都知道,教师的儿子也是彼岸流的牺牲者。 和志从未放弃期待。志津子曾经被吞进 “昭吾” 中间,同时也听到了和志的声音。虽然也有和志的帮助,但主要是靠自己挣脱出来的。谁能说那不会再来一次呢? 因为她是为了自由,为了摆脱昭吾,可以杀他两次的女人。 没关系。 和志这样回答,对在床上坦白自己杀人经历的妻子。她跨坐在自己身上,为自己染上热热的大海气息,亲吻脸颊,轻咬耳垂。和志用几乎捏出瘀青的力道捏着她的大腿,告诉她说,没关系。 钻进被子,和志在回味那时候志津子发出的野兽般的叫声。 然后,他产生某种预感。 预感到那声音蹂躏泡洲的模样。 就像是 “昭吾” 带着 “海之指” 登陆泡洲一样——不,一定会化作更大的波涛,涌上泡洲的小镇。几百万只胳膊,每只手上都握着剪刀,一并化成巨大的波涛,无数次无数次拍打海岸。跨坐在这片土地上,舔舐、啮咬,发出辨不清苦痛与欢喜的声音,用剪刀剪成碎片,宛如纸屑般飞舞。 既不是盼望,也不是恳求。 抱着单纯的预感和简单的确信,内川和志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