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一:气象。
乡村虽然逐渐凋零,但民间仍然是殷切的充满希望,觉得日子会一直好下去的这种无来由的绝对信任。鄂东的乡村,扶贫工作可圈可点的缓慢进行,在中老年人们的口口相传里,社会主义是大救星。一位企业家给乡村留守儿童捐款,20名优秀学生配合拍照拍视频接受采访,每个人领到1万块,在孩子们和爷爷奶奶眼中,这是天降横财的天恩浩荡,于是凡是提起这位富豪,皆是运用了夸张手法绘声绘色的描述及溢美之词和无限祝福。再一深问,企业家自掏腰包30万修葺了老家的寺庙,是传说很灵那座。所以了,佛祖与百姓的愿力,构成他此次回乡之行的福泽积累,价值50万。但是对于留守的孩子们,1万块钱,是一年的生活费了,也挺好。
乡村的人口结构基本80%都是年逾六旬的爷爷奶奶带着幼儿园的儿童,年轻人寥寥。爷爷奶奶仍旧务农以保障基本生活,年轻的父母们外出务工,幼儿园的孩子们穿着父母从城市买回来的衣服,带着在城市已经不再流行的流行元素。等孩子再大一点,有条件的父母会在县城买房,其中的母亲会撤退到县城,找一份工资低廉的工作,主要为了带娃,为了让孩子在县城的学校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乡村已经认识到后代教育的重要性,80后的父母们,是义务教育的初代受众,他们念完了初中,再投入滚滚打工洪流,经过岁月涤荡,步入两鬓微霜的而立之后不惑之前的年龄,认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于是做出了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觉得下一代在这样的培养下拥有无限可能。但是他们没有认识到教育的巨大鸿沟,阶层固化已然形成。小县城各种培训班爆满,价格不菲,但质量堪忧,是在城市被淘汰出局的教学水平,却在乡村大肆掠夺。年轻的父母被宣传素质教育与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教育理念,配合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指导方针,小孩子们奔波于各个培训班,舞蹈,音乐,美术,并为此付出高额费用。与此同时,乡村公办学校逐渐缩减,教学资源,师资力量,生活配套都无法满足教育发展的要求。条件稍好的家庭都倾向于私立学校,那又是另一种收费体系。
这个方面来说,年轻的父母们并不知道阶层固化这回事的存在倒是件好事。毕竟,有希望总是好的。
跟亲戚们聊到教育的城乡差距,觉得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们仍然在为小孩子幼儿园能跟着跳广场舞,一年级能初步阅读,不识字时能自由玩手机而沾沾自喜,而外面的世界,真正意义上的素质教育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同年龄段孩子已经在起跑线上跑出很远。庸人自扰如我,总会去想,15年后乡村的孩子若有幸能在大学校园与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同龄城区孩子相遇,当他们同时面临竞争工作,面临出国留学的机会,面临择城定居,城乡差距会在哪个环节发生它决定性的作用,带着他们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
二:视野。
鄂东的乡村礼节甚多,春节期间的拜年,祭祀,供神,各种习俗几十年仍然没有丝毫改变。待客的热情和繁文缛节里亦尽是嫌贫爱富的小市民心性,市侩固然可憎,但老一辈多年传承,无人愤起反击,年轻一辈要么读书跳出乡村,要么外出务工,仍然无法摆脱乡村,这两种,都不会想要去改变陋习,前者是一年回老家几天,懒得费心费神,后者大概是无力跳出,只得遵守。
初一需要起个大早,一家里的男丁带着孩子们去全村拜年,若人家家里有年龄大的老人,还需要下跪磕头。对方拿出烟,茶水,瓜果,糖果招待,烟茶是给男性的,瓜果糖给孩子的。农村经济水平其实悬殊不会太大,但亦有富足与赤贫这样仿若天堑的鸿沟,所以拜完年的初一下午,在人们的牌桌上,哪家今年用了“狠烟”,哪家的烟“我平时都不抽”,都是助牌兴的谈资。亦有一些年轻人,辛苦操劳一年,过年衣锦还乡,为了面子亦或是酒壮怂人胆,在牌桌上一掷千金。但这种情况这几年越来越少了,可能因为经济越发艰难。
看上面的拜年流程,就知道,女性是留守在家接待客人的。由此可观察出,21世纪的鄂东地区,重男轻女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到融入日常生活,解放70年了,仍然毫无悔意且丝毫未改。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拜年,一般是大包小包,每一个亲戚家都要带足礼物才能有饭吃,当然这里的有饭吃指的是特意准备的要喝酒的这种招待规格。娘家的父母亲戚,潜意识以女儿在娘家花钱的程度来判断其在婆家的地位。老阿姨们津津乐道的仍然是某家的女儿“婆家的家都她当了”这种古早味词汇。她们一边说着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一边教育着女儿以后要带阿妈享福,但与此同时,默认养女儿压力小不需要更多金钱上的付出,似乎养女儿是一种养宠物乐趣一样的存在。
乡村的人们仍然没有办法从思想上开放,不靠谱的保险,收益率及低的理财,各种所谓的高科技产品,只要切中了村民心理状态,在这里总是能找到销路。这大概是因为,在无法随时迁徙的农村,譬如一个企业,几十年如一日的在一起工作生活,抬头低头都是这方天地这几个人,渐渐画地为牢与坐井观天。思想决定出路,而乡村的出路在哪里,曾经的村民们寄希望于修路,政府的政策,后代的教育。而如今,这些总结起来,仍然是,国家的政策。
三:沟通。
城乡差距的另一个显性体现是,出身乡村的新城市人已经不能适应曾经养育自己的乡村生活。在冬天回故乡,从近乡情更怯到想要迫切离开之间通常不过是一周不到的时间,通常在前两天,故乡风味与儿时记忆,和父母逐渐斑白的双鬓让人内心温暖感动内疚自责五味陈杂,此时感情充沛,大多数人会萌生出解甲归田的退意。没过3天,发现乡下的冬天格外冷,村里的房子除了挡风没有其他功能,什么内墙内保温真空层镇上的泥瓦匠听都没听过,虽然父母为了如今已是客人的儿女新装了热水器,洗澡仍然极不方便,卫生间的窗户呼呼透着寒风,洗完澡还要穿戴整齐走过院子才能回房。寒冷摧垮了年轻人们在农村岁月静好的意志。
父母逐渐年迈,他们给你讲亲戚之间的矛盾和因为琐事起的争吵,并且他们自己往往裹挟其中,而你作为局外人,仿佛在看一场闹剧觉得无厘头,但又无能为力,无话可说。
城乡生活环境的差异,生活圈子的不同,导致了新一代城市人与留守乡村父母之间的沟通,渐行渐远渐无话。关于未来规划,关于职业发展,父母已经不能再给出指导或建议。另一方面,父母也已经不能理解年轻人的工作压力,在一生务农的父母心中,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付出体力劳动的工作就是轻松幸福的,中国人的孝道讲究报喜不报忧,年轻一代也只好默认城市生活与工作是幸福的。这又是80到90初这一代农村年轻人无处言说的压力所在。
不否认当然存在如《四个春天》这样温暖有趣的乡村父母,他们给予儿女的精神力量是无价之宝。但纵观广大农村,儿女与父母的沟通障碍,依旧几十年如一日的没有丝毫变化,在婆媳矛盾,在兄弟纠纷,在养育后代这些琐碎的日常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故乡是回不去的故乡,远方是到不了的远方。春节过后,年轻人纷纷背上行囊离开农村,离家千里万里,又是一年征程。而,长铗回来乎,无以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