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在周易的印象里,记忆就是一帧帧画面。时间向前走,从产生的那一瞬间,画面就开始变得残缺扭曲,慢慢掉色,一粒粒像素也会逐渐变黑。 周易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画面完全消失之前,把它们尽可能详尽地记下来。 “那就这样,从一月二十一号到二月十五号?你和我先定,其他人再说。” “嗯嗯好” “详细地址稍后我截图发给你。” “不着急 我先把钱给你” “嗯...到最后一起算吧,没事。” “好”
一分钟以后。 “期待和你见面” “哈哈,我也是,二十一号见。” 周易坐凌晨五点十二分的火车。在车上,他靠窗,看穿梭在楼房田野间的太阳慢慢升起。 因为他是组织这次合租的负责人,所以要早些到。到达民宿的时候,已是这天下午的六点。偌大的房子只他一人,房子在四环外的郊区,安静得好像时间静止在充斥着灰尘的空气中。周易轻轻坐到沙发上,不忍打扰这短暂的安静。 直到有人敲门。周易开门,是闫棠。早前一直没有见过面,只在通讯软件上讲过话,这是第一次见面。闫棠皮肤很白,喜欢笑,干干净净。进来之后,周易把闫棠带到她的房间。闫棠井井有条地开始收拾行李,布置房间,周易靠着房间门框,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空气还是那么安静,早上周易在火车上看到的那颗升起的太阳,又落下。陆陆续续,另外两位也到了。一位胖乎乎的女孩子,安安,山东口音。另一位湖南男孩子,塑普,学编曲,小郭。已经到晚上十二点。 之前周易几位都已经在网上交流认识过,基本的默契已经有了,大家各自回房间,安顿下去,为后面的考试做准备。 接下来就是几天考试。周易忙着整个城市跑,其他人也是。到了晚上,两个女孩子会去做饭,小郭回来的时候总是带一瓶红酒,周易会把房子打扫一遍。白天没有人在,会落灰尘。晚饭吃完以后,小郭照例都会抽一支烟,应周易要求,在阳台而不是室内抽。有时,他会为周易他们用吉他弹一下自己写的和弦。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一切照常。 一天中午,难得周易没有考试。他睡了午觉。大概下午三点左右,被穿过窗帘缝隙的光线叫醒。周易迷迷糊糊起来,走到客厅,倒一杯水。桌子上,有淡淡的、已经干了的红酒印。 周易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大概一周。因为是一天之内来到这个离家较远的地方,并且尽量去适应这里的生活节奏,所以突然间有换了一种生活的错觉。这种错觉使周易认为,自己已经以这种方式生活了很久,而不仅仅是一周。他摇摇头,把这归结于刚睡醒的后遗症,拿起水杯喝水,看到了在阳台坐着一个人。 周易走过去,打开玻璃门,冷空气让他打个激灵。闫棠在抽烟,纯白色点三中南海。“没暖气,不难受吗?”周易问。闫棠放着音乐,一只手拿烟,另一只手端杯干红,里面兑着雪碧。她笑笑,“难受,但是这样才舒服”。周易的脚后跟很快凉下来。他看看闫棠,又看看窗外,雾霾很重,什么都看不到。然后周易从闫棠烟盒里面抽出一支中南海。“有打火机吗?”“你不是不抽烟?”“以前不抽,现在抽了。” 之前几天,周易的考试还算顺利。后面逐渐变得困难起来,周易能感觉到其他人的变化,大家仍旧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做饭,打扫房间,弹琴。只是,小郭回来时不会再带上一瓶红酒。闫棠开始在房子里面练习自己的考试内容,戏剧选段表演,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样其实也好,周易有了很多空余时间。他不用再一个个考场来回赶,挤地铁,坐公交,与一个个面色冷漠互不理睬的人待在一起。他可以坐在阳台上,抽烟,等脚后跟慢慢变凉;可以思考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在这之前时间不允许他这么做;也可以看闫棠在练习面试内容。周易开始频繁地抽烟,白天会抽点五中南海,到了晚上换成点八。小郭要去的地方比较远,不经常在,安安不抽烟,总是躲在自己屋里看手机。周易就和闫棠一起抽烟,也不谈话,但是会时不时说话。周易也会自己抽烟,大部分时间是他自己。 周易会望向窗外,雾霾总是很浓,外面什么样不清晰。会看到一个光球,升起,落下,升起,落下,那就是太阳。周易开始想,是否就像这样一般,是一个圆圈,他自己经历的事情也是一个圆圈,跳不出来,无论在哪里生活,他在家,或者在这个城市。周易他们住的地方在郊区,外面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工地,被绿色的大纱网遮住,如同医用棉布,遮住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中,存在的伤疤之一。有几座高高的塔吊,深黄色,史前巨兽般隐藏在雾霾之后。周易总是望着这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事物,总是望着,或者也会看到后面的太阳,那颗看不清楚的太阳,企图从中寻找出一些意义,从那颗恒星日常的运行中,那一个恒久不变的圆圈之中,企图看出一些其他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 当一个人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的时候,就是处境即将变坏的时候。周易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很多场考试他都没有过。他开始越来越久地坐在阳台抽烟,有时一天一包,有时一天一包半,没有区别。安安已经离开了,她的所有考试已经结束,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几乎没在周易的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小郭两天之后的晚上走,他从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考试怎么样,无论结果如何,这种安稳的默契让周易他们感到安心。 小郭离开了,周易把他送到楼下,闫棠和小郭道别以后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周易还有几门考试支撑他继续住下去,闫棠可能一样,也可能不一样。 大概过了两天。闫棠早已不再练习她的戏剧选段,周易依然在阳台抽他的烟,闫棠很少再和他抽烟,更多时间待在自己房间看电影,一部接一部,周易能听到电影的对白或者音乐声穿过房门来到他这里。 二月十二号,晚饭之后,周易把明天考试要准备的材料整理好,打扫一遍房间,然后来到阳台。他单独坐着,身后玻璃门滑开,是闫棠,她坐下来,面对着周易,手中拿着打火机和烟。两个人坐着抽烟,没人说话,雾霾背后的太阳离开东半球,天黑了。 “我今晚十二点半的火车,我十点左右出门,再晚一点就没有地铁了。”闫棠突然说。 周易听了一愣,看向闫棠。“你没有给我讲你今晚要走,不是要住到十五号吗?” “没有考试啦,没理由再住下去,房费我一并算作十五号的给你。” “不不,不是房费的问题。”周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手中烟头按灭,拿起点八中南海,烟盒已经空了。闫棠把自己的点三递过来。周易拿出来一支,点燃。 “要我送你吗?” “不用啦,已经很晚了。” 闫棠只剩下一根烟,她也点燃。 直到周易的最后一根烟熄灭。 “闫棠。我会记得这些日子的。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活很平淡,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有的只是闷在空气中的那些线条,由时间组成的线条。要么是一点点放晴,要么,像坏掉的电极管电视,像素一粒粒变黑,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这样过,好像生活本该就是如此,一个人待着,一圈圈地绕下去,在无法填补的空虚中度过,努力赋予其意义却又无可奈何,放弃寻找则更空虚,永无止境。我一直在对自己说,太可怕了,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我会记得这些日子,因为我活过,即使它们对现在的我来说毫无意义。”周易被自己说的一大串话吓到了,他能感觉到闫棠同样也被吓到,她夹着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周易准备起身回房间,闫棠把他拦下来。闫棠抽完最后一口烟,靠近周易,靠近他右边耳朵,靠近他右边耳朵耳垂,然后缓慢吐出气息。 “是啊,太可怕了。”气息冲在周易耳垂上,痒痒的,闫棠在周易耳边轻轻一吻,拉着他起身。 周易和闫棠躺在床上,用床单蒙住自己,卧室的橙光灯光像久久不见的阳光一样,把白色床单暖热。他们各自蜷缩着,脸对脸,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然后他们互相拥抱。 周易再次醒来,是深夜,偌大的房子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只他孤身一人,时间自然而然地凝固住。 闫棠已经走了。 三天之后,周易离开。 一切像是没有发生一样,周易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环境,并且很快适应,他不再吸烟。周易会想起来自己在那座城市待着的一个月,带着吸烟以后的微微眩晕感。在他的记忆里面,浓重的压抑和孤寂一直存在着,白天黑夜过地连成一片,好像最坏也就是这样了,就算他现在过的再差,再不济也就是回到那个状态,这对他来说挺好,他没再见过安安,小郭,也没再见过闫棠。 四月,还是五月,周易记得不太清楚。有一天下午,他抱着书从教学楼旁走过,偶然抬头,忽然看到刻印在白色楼面上的一道橙色阳光。这让他想起,在二月初的那几天,闫棠为了准备面试,一直在练习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选段。“哦!罗密欧...”闫棠总是这样开头,让在阳台抽烟的周易频频回头。周易有时也会在闫棠练习的时候,突然喊一句“哦!罗密欧...”然后两个人被各自逗得哈哈大笑。一天傍晚,太阳奇迹般露了面,阳光越过阳台,玻璃门,来到房子当中,印在白色的墙上。橙红色的阳光旁边,闫棠在一遍遍练习着。“哦!罗密欧...哦!罗密欧...”周易在阳台,透过玻璃门看着闫棠,从白色墙上反射的阳光,也照到闫棠身上。在周易的印象里面,闫棠皮肤很白,喜欢笑,干干净净。 周易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些,可能是千丝万缕的遥远的相似性。他低下头,不再停留,慢步走过。 再过大概一个小时,太阳会落下来,如同周易早已意识到的一样,会不知疲倦地一圈圈地运行下去,永无止境。他的生活也会周而复始,一遍遍地重复下去。 到了第二天清晨,太阳会照常升起。 (这是一篇写给过去的文章) 2019.02.15 02:12 AM 高惠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