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物知人 启智明心-----浅谈读史的意义
中国人素来喜欢讲“用”,读书人犹是。凡手执一器,则思其有何
功用。待到数年寒窗终将一己之身磨砺成器,更是“寤寐思服,辗
转反侧”,思谋“待贾而沽”。论及读史之用,纵看那滚滚卷册之
上留其名者,求功者得其功,求利者得其利。累累史书如地下之宝
库,善读者如善掘者,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等苍头小民,资质
庸下,偶读史书,不敢妄谈其用,但求认识些许事物,窥看他人命
运,明白些许道理,让一颗世俗之心在历史长河中涤荡尘埃,修得
一双明目,来看现世的种种乖谬与浮华,不再为其所迷所惑。读史
之意义,于我而言,止于此等。若大方之家哂之,我亦无愧矣。
读史书,可识器物之美。初民筚路蓝缕而来,在人间烟火与宗庙传
祀中,有诸多美轮美奂的器物被创造,被使用,被辗转流传下来。
朴拙如稚子的黑陶,温润如碧水的美玉,冷峻如硬汉的青铜,光润
如处子的漆器,轻柔如春风的丝绸﹍﹍凡此种种,无不让人心生感
动。或许我们今日所见的不过是那些在保险玻璃柜里展出的古董,
它们在岁月里生出了裂缝,养出了锈斑,弥漫出腐朽的气息,使我
们无法在幽暗的灯光下触摸它们本来的质感。但是当你打开史书,
你会发现它们在字里行间依约闪烁着芳华。
每一种器物皆有其名、其用,其意义。观识器物,不止于知乎其
名,辨乎其形,更要知其所寄托的期待与瞩望。“礼祭,天子九
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鼎,从乡民的灶间走向天子
祭祀的殿堂,用以”明尊卑,分上下“,承载着庄严而沉重的使
命。在种种器物之中,最使人心惊动的是玉琀蝉。琀,本为先民随
葬器物,置于往生者口中,取其不空口而归的意思。后以玉作蝉
型,盖因蝉性高洁,餐风饮露,而又蜕壳不死,变形重生。《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蝉蜕于污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
垢,白爵然泥而不滓者也。”世俗生命的终结并不意味着生命的全
然消失,而是转化为另一种生命。这种转换如同蝉入地冬眠,来年
初春又钻出地面,蜕壳重生,以新的生命形态飞向高处。一枚玉琀
蝉,联系着人世间与灵魂彼岸。寄托着先民对生命不息的追求。张
晓风女士曾为它写下美丽的句子——“今天,我入土,像蝉的幼虫
一样,不要悲伤,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会复活,会展翅,会如
夏日出土的的鸣蝉“。世间器物,在岁月之中流转,或湮灭成尘,
或侥幸存焉,无论是否有缘得以睹其风采,都得对先民的如此创造
留一份敬佩之心。
读史书,可知人与命运的纠缠。那些远去的人们在各自的命运里挣
扎浮沉,痛哭与狂笑,都是人生的本来面貌。
纵使曾有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的本事,有着令人”无不膝行
而前,莫敢仰视”的威严,有着“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
城”的荣耀,但是当夕阳沉落,四面怀乡的悲歌响起时,项羽还是
看到了自己不可挽回的命运。世间悲剧无数,秋扇见弃、美人迟
暮、英雄穷途皆是。而最使人有悲怆之感的莫过于后者。他在乌江
岸边,面对涛涛而去的江水,张开双手,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无
怨亦无尤。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
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
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
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
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
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
为若德。‘乃自刎而死。”此段文字,千年后读来,仍有锥心之
痛。英雄之身颓然倒下,而其魂光不灭。他既照见身后那一群为了
“千金,邑万户”而相互践踏争杀的豺狼,也照见了无数飘荡在未
来岁月里怯弱卑琐的身影。伟大与渺小,高贵与卑鄙,在文字之
间,也在人心之中。
打开史书,有过昭关一夜而白头的伍子胥,有临终作“吾欲与若复
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之叹的李斯,有“年六
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而愤然引刀自刭的飞将军李广,更
有“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
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的司马太史公。漫漫 长卷,何人唯唯
求其生,何人慷慨赴其死,皆有笔墨记载。而其所以求其生,其所
以赴其死,彰显的是其心志胸怀。如熙熙蝼蚁般苟活,如星辰陨落
般死亡,只要从其志,无愧心,皆为善矣。人之为人的价值,就在
此处。
读史书,可晓古人之大智慧、大勇气。中国人喜讲故事,从天地玄黄起始可以讲足上下五千年。所谓“故事”,实乃过往之事,即为历史。讲故事是为了明智慧讲道理,而一切的智慧与道理莫不在历史之中。我所喜欢的是春秋时期第一大天真汉的故事,他就是孔子。大凡春秋时期的读书人,都有些理想主义的情怀,看到礼崩乐坏,总觉得“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得为之奔走呼号,孔子也是如此。可惜老先生着实时运不济,率领自己的弟子们周游列国,唇焦口燥,颠沛流离,“累累若丧家之狗”,以至困于陈蔡之间,“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但是,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在几乎要饿死的境地里,这位鬓发皆白的老先生依然积极乐观。弟子们扛不住了,纷纷来责难老师,于是有了这段非常有名的对话:“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一个读书人潦倒如此,仍坚信其大道将行之天下,真可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他在绝境之中,不颓唐,不失望,不失斯文与体面,谈及自己的信仰字字铿锵,如黄钟大吕,历经岁月,依然有悠远的回响。此等大智与大勇,只得从史书中一一捡拾,虽有遗憾,仍一心向往之。读史书时,常愿以古人为前贤,启己之昏聩蒙昧,窥得世间一二道理,亦足矣。胡适先生曾说:“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诚哉斯言!
读史书,可明心静气,看清物我,不为世事所迷。佛家有言:“人生世上,如处荆棘丛中,动辄得咎。”如若痛苦为人生之本意,快乐何处求哉?无须上下而求索,自有人在遥远的时空里回答。“孔子见荣启期,衣鹿皮裘,鼓瑟而歌。孔子问曰:‘先生何乐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既已得为人,是一乐也。人以男为贵,吾既已得为男,是为二乐也。人生不免襁褓,吾年已九十五,是三乐也。夫贫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终也。处常待终,当何忧乎?’”这位衣着糟糕的先哲告诉圣人孔子,快乐不在天地万物之间,在于一心方寸之地。世事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乐天知命的大智慧使人心境明澈,如春水一潭,只映岸边桃李倩影,而眼前纷纷扰扰的名与利,终究是蜗角之争,不管也罢。读史以阅世,看成败得失,皆成过眼云烟。现实的种种不堪,人心的种种诡谲,历史上早有备案。因而无须惊诧莫名,从史书中寻着了根源,一颗心也就脱离了荆棘之地了。
白纸黑字,是过去岁月印下的签章。历史照亮的不仅是现实,还
有人心。读史方知天之高地之远,人心之无穷。回溯历史长河,方
知现世里一己之悲欣无非是过往烟尘里被重复千万次的老调,无须
为之生死颠倒。不如持着一份从容卑微的心意,看每一个此刻成为
彼时。一代又一代的人,从过去走向未来,最终依然成为过去,如
潮水奔向沙滩,退去时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历史是瞬间,亦是永
恒。若有风从远处来,在风里驻足的那一个,便是读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