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故土概念的崩解与升华
《流浪地球》2000年首次发表于《科幻世界》杂志上。这是刘慈欣创作的初期,许多方面尚有不足。但该作能被书迷视作仅次于《三体》的作品,我想与其中展现的精神气质与胸怀密不可分。如果抛开结构上的缺陷不谈,《流浪地球》确是一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佳作。在“星际移民”这一并不算新颖的母题下,故事通过“带着地球一起移民”的概念,树立起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刘慈欣是清晰认识到这一概念的审美价值的。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自己创作时的强烈挣扎,最后因为“地球派”具有更大的审美价值而舍弃了“飞船派”。但科幻小说有科幻小说的内在逻辑,“地球派”也必须有科学理论的支撑。在小说中,作者借“我”的老师与同学的辩论对此进行了解释:只有地球这样规模的生态系统和生态循环才能维持人类的生命繁衍。然而,这种解释却在后文中的描述中不攻自破了。在第三章“叛乱”里对地球表面的巨变有这样的描写: 一次次的洪水和小行星的撞击已摧毁地面上的一切,各大陆上的城市和植被都荡然无存,地球表面已变成火星一样的荒漠。 地球尚未离开太阳系,生态系统和生态循环就已完全被摧毁。可见,作者确实是在科学性和文学性间选择了后者,最终也没有为他的选择找到足够有力的科学支撑。但可能连作者都没有意识到,这段辩论对话中有一个隐藏的理念,与故事的情感逻辑有着密切的联系。 我们不难发现,《流浪地球》讲述的是一个故土情结浓厚的故事,这是故事的情感底色也是“地球派”真实的逻辑支撑。对故乡的依恋是许多民族共有的情感,它关乎生命的依托与归宿,在各国的文学中被反复咏唱。奥德修斯激荡人心的冒险之旅,也是他勇猛无畏的归乡之路;以色列人在广袤的大地上繁衍创造,却依然不忘上帝应许与他们的家园。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农耕文明为主的民族来说,这种情感尤为浓厚。土地是生存的基础,是发展的保障;是诞生的起点,也是死亡的归宿。在我国漫长的古代史中,故乡往往是生命旋律调式的主音,衣锦还乡的愿景催动远行的脚步,故土情结的向心力牵动人生的轨迹。然而故乡不是只是一个空洞的地名,对于每个个体来说,“故乡”一词如果不是象征意义的,就必然有着丰富而具体的内涵。一方水土的山水风物、饮食器具滋养生命,生活习惯、人情冷暖冶炼性情。故土情结是从物质生活土壤中长出的心灵之花,人情世故、风俗文化赋予它温度与色彩。如果剥离这一切一切,故土就失去了在众多他乡中屹立的独特性,此处的大块与彼处的大块就失去了区别,故土情结也将失去其依存的基础。然而,正如前文提到的,在地球流浪的过程中,地貌环境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随着地球环境和生态的毁灭,传统的文明已然崩解,传统的文化也失去了植根的土壤和生存的空间。面对这一望无际的荒凉,又哪里追溯那独一无二的故乡呢?故土已然不存,故土概念也由此解体。 实际上,在小说的一开头,故土概念就已经解体了。地球没有了昼夜轮换春秋代序,孩子们对日出感到晕眩。传统的文化失去了延续,过去的历史像是遥远的神话。在流浪过程中,地球不过是一个星球级别的飞船。如果地球成了幸存的方舟,那么这艘方舟是否可以成为“故土”呢?正如《海上钢琴师》里,1990不肯离开的那艘船可否视作他的故土与家乡呢?我想答案的是肯定的。如果从这一角度看,崩解的只是初代人的故土。小说第一章的结尾,“我”的爷爷在弥留之际反复念叨着“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对于地球来说,并没有流浪和回归的区别,只不过是力的作用下的物理运动,流浪的主体依然是人类。这个人格化的流浪地球,实际上也是爷爷对逝去故土的怀念。在地球变化的过程中,故土概念也悄然嬗变,每一代人都将建立起他们各自不同的故土概念。故土的概念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进一步抽象了,成为一个基于人格化地球的流动概念。 地球的巨大改变未必不在“地球派”策划者的预料之中。那么现在我们再回到小说对选择"地球派“的解释,人类未必能在新的太阳系找到一个适居的星球;就算找到了,在新的太阳系入驻新的星球与将旧的星球泊入新的太阳系也有着不同的情感意义,前者依然是情感上的寄居。流浪的地球给予人类文明更坚实的传承与延续,保存了人类生存的尊严。由此,我们不得不感叹推动地球这一行动的伟大。它既伟大又荒谬,而它的伟大和荒谬都在于以渺小的力量向伟大存在挑战,如愚公移山一般笨拙又坚韧。 也正是这种笨拙与坚韧,给予流浪人类希望的火种,筑成流浪人类尊严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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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叶生清音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2-08 21:2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