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兽
“过年吃点好的啊,别吃乱七八糟的快餐!我之前给你的包裹到了吗?你们那边邮局过年吗?你附近有中国同学大家一起包包饺子啊。”
“好的好的,妈,你跟爸好好吃吧。我有聚会的。”
小王终于放下手机。因为通话时间过长,实验室的暖气过强,屏幕上凝结了一层从脸上下来的油污。“妈妈”这个来电名字依然在油污后面若隐若现,迟迟不消散——她永远坚持后挂电话。现在妈妈的沉默搭乘人造卫星,穿透油污,真切地房间里氤氲。小王鼻子一酸,匆忙先摁上那个红键。
爸爸妈妈这时正在做什么呢?放下电话后,她也要回到没有我存在的世界。上次一起过年的记忆还是十来岁时,一起包饺子,看不好笑的春晚,到“难忘今宵”时昏沉沉暖烘烘地睡去。旧岁月好像已经隔着几重暖色调的滤镜,被剪贴成一个“过年好”的宣传短片。偶尔从记忆中调取起来,又因为很快意识到那一帧帧画面已经遥不可及而掉下泪。所以干脆都不想了罢。
这是小王独自在外求学的第八年。北美的除夕,比往常的冬夜要更凄清几分。一方面的确是因为前几天的低温警报——中西部平日便是大片农田,现在一切被大雪覆盖,寒风凛冽,越发萧瑟了,人们早早熄灯入睡,只有星星更加清楚,遥远的光照过来。
小王刚从凌晨的实验室出来,高楼里的声控灯就忙不迭地熄灭了。他裹紧了从好市多买来的黑色防风衣,顶着严寒挪进车里,转动钥匙,发动了好几遍,那辆不知道几手的丰田才打破沉默,有了些虚弱的回应。雪无声地落在车窗上又迅速消失,像老旧电视上一个个白色的噪点,小王觉得自己在驶向银屏,驱车回到那往日的除夕。
回到出租屋,门口果然堆着一个被重重胶带包裹的纸箱,小王捡起它,走入跟室友共享的客厅:不配对的袜子随处可见,地上好几个翻倒的红色塑料杯,里面流淌着不知是什么以及呆了多久的液体。五彩的垃圾从白色的垃圾袋上涌出来,漫过黑色的垃圾桶,像一杯巨大的腐臭鸡尾酒。小王屏住呼吸,踮起脚,走过核爆现场。
小王的房间其实也好不了多少,地上混着干净与脏之间界限模糊的衣物,还有前几天的比萨盒跟泡面桶。但关上门,总还是觉得是一个自己的小世界。他划开纸箱,埋藏在塑料与胶带的深处是一张绿色的中国邮政单,上面有妈妈清晰的中文跟一笔一划描出的英文地址。包裹比想象中轻——里面有海关“到此一游”的字条,表明已将好些熟食没收。只有最深处,红色跟金色的条幅若隐若现。小王拿出那每年都会如期来临的春联,拿出最后的力气贴在了房间门口。房间总算有了点年味,小王满意地想着。接下来,又跟前几千个晚上一样,他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床上。导师严峻的面孔,毫无进展的实验,中学同学“啥时毕业啊?”的寒暄,都被抛却在了与梦境无关的世界。
夏日的密歇根湖常被当成海,游人如织。冬天的湖面则冰封万里,无人造访。目之所及都是坚硬的白色,仿佛冰河世纪重临。
一个小小的缝隙随着一声脆响,开了。年兽挟着风雪,发出雷霆一般的轰然声响,破冰而出。巨大的它如同梭子一般轻巧地掠过湖面,飞过沉睡的农田,飞过雪堆满的松枝之海,飞过玩偶一样的冬眠中的野熊,飞过静默的乐高玩具一般的高速公路,飞过矮小的黑暗实验楼,来到了小王的房间门口。
在红色的春联面前,年第八次消失殆尽。
在香甜的梦里,小王将去年的不顺抛诸脑后。被现实构筑的,冷酷的冰棱子在心中开始一点点融化。只留下团聚的热望,重整一新的理想,以及一定会如约而至的,新的春天。
(真的写了但是没想到变成了温(迷)馨(信)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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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ccoon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2-05 06:5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