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与文学——李敬泽丽江雪山书院讲座笔记

李敬泽是那种文人气很浓的人,有人说他像中国以前的士大夫。说话很沉稳,但充满理趣,偶尔幽默一下,让你忍俊不禁。比如讲到“游”,也顺便讲他新书《咏而归》的出处,引用到《论语》里的话:“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说有些人说孔子七十二门徒,有些人不信,这里五六三十,六七四十二,加起来不正好七十二嘛?引起一片笑声。
印象最深是他的讲法,我用十六个字概括:“知识考古,文化钩沉,旁征博引,警句频出。”他的题目是《飞鸟与树——网络时代旅行的意义》,他先给你讲飞鸟与树的象征是什么?然后讲“旅”是什么意思?“游”是什么意思?甲骨文是什么?中国最早使用什么时候?接着讲第一次真正的现代旅游起源于哪里?古代旅行和现代旅游的区别是什么?重点讲旅行的意义是什么?旅行产生了哪些文学?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文学?中西方文学的区别是什么?最后讲网络时代的旅行有什么问题?我们怎么让旅行赋予我们以真正的意义?里面全是文史类的资料,然后他用“旅行”二字给你串起来,真正做到了融会贯通。能回答这些问题,说明讲座也基本听全了。

简而言之,对于以上问题,可以这样一一回答。
飞鸟与树:飞鸟是动,树是静。飞鸟要飞翔,又要在树上栖息。二者呈现一种悖论和张力的关系。飞得久了,想在树上栖息(我想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待的久了,又想飞翔。最理想的状态也许就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旅”的甲骨文是左边旌旗,右边三人。军之五百人为旅,后来引申为行旅,游的甲骨文中也有相近的意思。但古人说的游是驾轩出游,就在附近逛。古代的正经人没事不会四处瞎逛的。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去世了,也得守孝三年,杜甫一生宦游羁旅,多是被迫无奈,只有他的山东之行(“一览众山小”)才是主动的,为的是见识天下,叫“壮游”。但不管主动被迫,他的那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绝对是有切身感受的至理名言。

旅游第一次出现是在沈约的《悲哉行》:“旅游媚年春,年春媚游人。”但和今天的旅游还不是一个概念,今天的旅游是一个商业概念,第一次出现是在19世纪的英国。是由一位叫托马斯·库克的人创始的,1841年,托马斯·库克包租了一列火车,将多达570人的游行者从英国中部地区的莱斯特送往拉巴夫勒参加禁酒大会。往返行程11英里,团体收费每人一先令,免费提供带火腿肉的午餐及小吃,还有一个唱赞美诗的乐队跟随。这便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旅游,他也因此被称为“近代旅游业之父”。

但现在的旅游和古代人的旅行还不是一个概念,最大的区别是:古代人面对的是未知,现代人面对的已知。古代人一旦出去,可能是生死未卜,所以《古诗十九首》有一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从此天涯永隔,就是生离死别。不像现代人,即使送朋友去美国,也是挥挥手说个再见而已,即使见不了,也可以视频,离别的概念也变了。而且出行前,会通过网络看各种攻略,各种图片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就像他这次来丽江,之前已经将丽江的著名景点在网上看了一个遍。
但不管怎么说,“旅行本身有着重大的意义。走向远方是人的一种很伟大的力量,人正是在行走中创造了自己。”(警句,掌声)大到人类的祖先,正是当时从东非草原的一次出走,才有了后来世界各地人类的面貌。小到个人的行走,待在家里或走向远方,走向都市和走向小城,人生都被决定了。旅行意味着一种自由,自由同时要选择,就像喜欢游走全世界的毛姆,有一本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的高更,他选择放弃巴黎西装革履的生活,去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和当地土著一起生活,他失去了优渥的生活,但赢得了艺术的辉煌。

而至于旅行和文学的关系更是密不可分。旅行意味着远方,远方意味着新奇,新奇则产生故事。《伊利亚特》讲的是希腊人在大海彼岸特洛伊的战争,《奥德赛》讲的是打完仗漂洋过海回家路上的奇遇,《堂吉诃德》讲的是游侠骑士的三次出行,《鲁滨逊漂流记》讲的是鲁滨逊在孤岛上的一次旅行……中国的小说产生较晚,不如西方的叙事文学发达,原因就在于中国自古不重视旅行,只有到了唐代才放开,因此有了刚建雄浑的边塞诗(“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还有李白杜甫的诗(其实苏轼李清照皆是如此)多半写在旅途,再到后来经唐宋传奇发展成明清小说,旅行题材更是频频出现。《西游记》里是玄奘的旅行,《聊斋志异》里是书生的旅行,《三言二拍》里是商人的旅行,而且现实中的玄奘更加艰难,因此他的旅行也更加伟大。(其实,到过丽江的徐霞客更是如此,可能李老师还没去木府,没看到木府对面照壁上的徐霞客题词:“宫室之丽,拟与王室。”)

说到网络时代的旅行,最大的问题是现在人不是在旅行,而是在cosplay,在表演旅行。通过微信微博,通过快手抖音,各种自拍各种表情,拼命向全世界正明我以这样的姿态“在这”,而他真正对当地文化了解多少并不重要,也不关心。“现代人最大的问题是对这个世界失去了真正的好奇。”(警句,掌声)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周围的人。你看很多人的照片,除了他自己和身边的风景,他从来没有当地的人,更没有与当地人有任何接触,也不愿接触,或不敢接触,这是这个时代的一种文化征候。要谈清这个问题,还需两个小时,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我们来会都经过一座基督教堂,本能地想,基督文明不就是在旅行中产生,而且随着旅行四处传播的吗?而我们一行老师五六人,学生十五六,不都是丽江的游学者或旅居者吗?旅行是我们的常态,家园是我们的圆心。《春光乍泄》里有一句话,一个人有了家,才可以更好地在外旅行。勒·克莱齐奥说,流浪是为了更好地回家。我相信,他说的家的另外一个意思,还包括精神的家园。

PS:
李敬泽在讲座时说,网上关于丽江的攻略也不准啊,说正值雨季,让多带衣服,结果我来了,发现也没下雨嘛,还热得不行。话音刚落不多久,雪山书院的顶棚开始落起了密集的雨点。然后他又说,天气预报还是很准的,这雨下得真给劲。回来后,下起了暴雨。校园里刚修的柏油路已成了河,我暗想真应该请他来旅院看海…

——2018-9-2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