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这个城市不常常出太阳,尤其在冬天的时候。天气总是灰蒙蒙的,干燥得让人期待一场雨,又怕一场雨冷得让人起不了床。
碰上难得的好天气,她会打扫卫生。她不是随处乱扔东西的人,但她也不至于每次都能做到物归原处。所以她的屋子比起乱七八糟更像是起了球布料,毛毛躁躁的,虽然穿着还是舒服,但是总归觉得不太好看了。于是在出太阳的时候她就会好好把房间都收拾一遍。而打扫卫生对于她来说,更像是扯出了魔术帽上的彩带。本来计划只是收拾一下散乱的小说和报告,到后面就发现应该处理一下旧衣服和旧杂志,好容易每一个抽屉都分门别类放好了东西,转眼发现茶几柜子上蒙了一层灰,一边擦一边就发现堆在角落里的箱子,里面装着没用又舍不得扔的旧物。坐下来翻来看去,同事送的装饰品,前男友的明信片,活动的出入证,甚至还有一张高中的座位表。她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边笑边看,扔一半留一半又重新放回去。再站起身子继续擦灰。
今天出太阳了,她的屋子朝阳,地板上明晃晃的阳光。她坐在地上收拾旧书,听着电台里的歌。偶尔碰到会唱的她也会哼两句,摇头晃脑地跟着节奏敲着书的封面。旧书里掉出来书签,车票,那是两年前她刚来这个城市的车票。她翻一翻,还有巧克力的包装,那是今年圣诞她给自己的礼物。还有一张笔迹都消失的收据,那是一个夏天,她顶着太阳走了很多书店,给喜欢的男生买了一本小说,书店的打印机坏掉了,店员手写的收据。他们的关系随着收据上的字慢慢消失了。这些书她不打算要了,就放在一边。
坐久了腿都麻了,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听着歌很熟悉,想起来是前段时间年会准备的节目,一段很短的舞蹈,她学了很久才学会,可是还是很别扭。她笑起来,跟着节奏动了一下,也就不管不顾地跳起来了。
他刚刚打球回来,今天天气很好,他在楼下多打了会。球场边有几个年轻妈妈带着孩子咿咿呀呀的,他投了一个三分,空心,小朋友叫起来,他吹了一声口哨,甩了甩头发。
他最近刚刚辞职,想歇会再找工作。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他花了两天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有关工作的东西统统都扔了,把放在箱底的小说和影碟翻出来重新码在柜子上。又从床底翻出了球鞋,在阳台找到了篮球和羽毛球。天气好的时候就在楼下打球,碰到同小区的高中生就一起玩。晚上喝酒看书看电影,王家卫,是枝裕和,张艺谋,陈凯歌,混着社会心理学,宏观经济学,好莱坞的经典故事,他看得眼睛发干,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洗了澡换好衣服,吹着口哨,家里面有些乱糟糟的,他站在客厅看了一眼表,想着还有一会就开始打扫起来了。
她跳累了,重新坐下来,阳光顺着不知名的轨道铺了一客厅,临近黄昏,整个世界都是温柔疲倦的,她扬起头望过去,阳台上刚买的植物因为忘记浇水从叶尖透着黄,颤颤巍巍,委委屈屈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一点都不想动。转了转脖子,她重新站起来,走到阳台去浇花,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中间,藏着一个花蕾,像是一个被静音的烟花,一半在黑暗中沉静,另一半在五点的太阳里哼着听不到的歌。她俯下身扫去叶子上的灰尘,屋子里的旋律隐隐约约地传出来,是一首温柔的歌,她想。
他养了三条鱼,他也叫不上名字,在菜市场看到的,三条十块。三条都是红的,其中有一条背上是白色的,放在玻璃缸里,晚上下班回来喂一点点鱼食。三条鱼上下翻滚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摆鱼缸的柜子上有一层灰,他把它拿下来放在地板上,擦好了蹲下去拿的时候才发现鱼缸正好在阳光下,三条鱼的尾巴在水里摇曳。他第一次认真看这样的场景,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去公园的池子里喂鱼,那些鱼长得又肥又大,拥挤地张着嘴疯狂地摆动,看得他发怵,自此就不喜欢去了。现在他看着玻璃缸里的三条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尾巴柔软地像三月的风,它们不知道大江大河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被翻滚的水流承载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不知道妩媚的水草的存在。可是说不上为什么,他看着这些禁锢在玻璃钢的三条鱼,三条在黄昏里被阳光涂了满身的鱼,想到了自由。
她在阳台站了一会,夜色静悄悄地来临,像是从大雾里走近的猫,慢慢清晰起来。她回到客厅把旧书挪到了门口,打量了整个屋子,不再像起球的毛衣。打开冰箱,她有点烦躁,她实在是懒得再去开火了。她盯着那一方小小的灯,最终还是放弃了。回到卧室换了衣服,抱起旧书出了门。她要去坐地铁把旧书送到步行街的旧书店,顺便在旁边的面馆吃一碗面。
夜色来得猝不及防,路灯还没有反应过来仍然沉默着,藏青色慢慢染上来,她很烦这个时候,让她想逃回家里把灯打开看得清楚。她走得很快,地铁站像是张着嘴的鱼,她不管不顾地冲下去。
手机响起来,他像是被逮着作弊的学生,慌慌张张地把玻璃缸放回原处,三步两步冲过去接起电话,故作镇定地说“出发了。”挂了电话才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得好笑。
还在努力工作的几位朋友约了他一起吃饭,明明上周才见面,今天又说去喝酒。这些朋友是他从高中就认识的人,在饭桌上他们谈房价,谈股票,谈工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在一片烟熏火燎中,他觉得自己从里面都腐烂了,而这些人还是鲜活的。他们感叹着学区房,骂着突然裁员的公司,焦虑着自己的未来,可是他们都是鲜活的。
他一杯一杯地喝酒,和好哥们一起嬉笑怒骂,好像他们是一样的。
他站在屋子里愣了一会,抓起外套就出门,砰的一声,他不知道把谁关在了里面。
太阳落山了,冬天的风席卷而来开起了派对,一遍遍地提醒人们春天还在沉睡,冬天仍然在掌管着北半球。他缩着脖子,冲进了地铁站。
地铁是一个很魔幻的空间,人们在这里过分强调私人领域也在不断偷窥别人的生活。有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也有饶有兴趣的偷听;有低着头看手机,也有时不时的偷瞄;有百般无聊的放空,也有直白的上下审视。如果车厢里有一个安静的孩子,四周会泛起不易察觉的温情;如果有个孩子大吵大闹上蹿下跳,那这个车厢就有着呼之欲出的不耐烦。
他抓着把手望着窗子,因为走得太急,衣领没有翻好,他低着头整理的时候,撞上了涌进来的人群。这个点正好是下班的时候,他有点后悔,应该晚一点出门的。他看到身边的女生,抱着两三本书摇摇晃晃地站着,本来以为是她站不稳,认真看才发现她戴着耳机。头发扎得很随意,耳坠子垂下来搭在围巾上。她轻轻地唱着歌 ,他想,在无声的,空旷的,拥挤的地铁里。
她在窗户上看到了他的目光,只是懒得动。她看着玻璃上的倒影,男生的头发有一处翘着,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不是刚刚下班,她想了想,总觉得他像深海里的残骸,周围有鱼群围绕生机勃勃,但是落满了灰的残骸。她转了转头,耳机里换了节奏,车厢里机械的女声提醒他们为老弱病残让位,耳环敲在耳机上,她觉得好吵。
他换了视线,抬头看还剩几站。过了中转站,人呼啦啦走了大半,车厢里空了不少,他面前坐着的中年妇女低着头睡得正香,零散的头发落下来随着地铁一颠一颠。车厢里的小电视在放着广告,他看了一会快要背下来了,就扭开了头。
旁边的女生已经坐下来了,膝盖上放着几本旧书,最上面的那本有半个男人的脸,封面有泛黄水渍,看上去被翻过很多次。他觉得眼熟,认真想了很久才突然想起来,这是他上周才匆匆浏览过的小说。这本书在豆瓣上有很多人看,可是他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看过它的人。人们写下了复杂难懂的书评,结合政治,哲学,历史,他看得头疼。简单来说,他喜欢这本书,喜欢这个作者荒漠一样的文字。
他低着头,突然说,“今天,妈妈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也不知道。”这是小说的开头,他的声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语,但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慌了神,看看周围,乘客们似乎都在自己的玻璃房里,没人听见他的声音。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女生依旧低着头,她应该在听歌,没有听见吧,他想。
他还是站在那里,开始回忆整本小说,他记得最后男主角被处决了,细细想的时候情节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女生应该快要是快要到站了,她站起来,晃了一下,他伸手想扶,她躲开了。站在他旁边,她还在哼着歌,他想听一听是什么,可是车厢里响起的播报声音太大了。
他不耐烦地听着一字一顿的英文站名,看到了玻璃窗上自己翘起的一缕头发,突然觉得自己糟糕透了。然后他听到了女生的声音,慢悠悠地穿过来“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能来观看。”声音顿了顿,这是结尾最后一句,她应该忘记后面那句了吧,他想。地铁慢慢停下来了,车门要开了,她随着人群慢慢往前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跟上去想把她忘记的那半句补上 ,可是女生已经走远了。
“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声。”他在心里接上。站台上稀稀拉拉几个人,有人在看手机,有人在看站名,有人互相牵着手说着悄悄话,他站在那里,落了一身的尘。
2019.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