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热切欲望的阿修罗道，也是自己的一盘生意经

对于我们这些内地长大的八零后，香港，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东北那漫长的，昼短夜长的冬季。童年里，香港对我意味的就是：TVB。相信很多人都一样。

整个9年义务教育，穿插在我们北方孩子单调的读书岁月中间的，是课间讨论的TVB剧情。那会儿女孩们在《天地男儿》《鉴证实录》《壹号皇庭》《陀枪师姐》里替彼此的未来规划出贴切个性的对应角色。“你是律师”、“我是医生”、“她是警察”……

我们攒着手里不多的零花钱，为了买学校外地摊的TVB明星贴画。我那时有一个沉迷古天乐的玩伴，我哄她和我玩耍的话头都是：“等以后我收购了TVB，天天安排你和古天乐演对手戏。”

收购TVB，也不知哪来的雄心壮志。其实我真正想收的只有编剧邓特希。

他的那只笔，写的不是精道的行业剧那么简单，而是写出了我们吊诡单调，相对封闭的青春里，向往的生活。

想必而今这些看《花千骨》《三生三世》长大的小朋友，很难再有我们这代人身上那种傻乎乎的盘算——因为一部剧而立下一个很燃的理想。

正是因为那时我们不知道香港究竟有多远，TVB距离我们的生活有多远。才那么无所畏惧的快乐。是那个成为TVB剧中人的梦想，支撑着我们埋头在卷面上笔声沙沙的单调青春。

TVB的行业剧，似乎给人这样一种“精英社会故事”的暗示。

在信息尚不发达的90年代末的北方，我不禁会暗自羡慕，TVB传递的生活哲学：Work hard，play hard. 随之，打了鸡血般给少年的自己打气：唯有用功读书，才能有TVB里的体面身份，才有权利潇洒地下了班，约上一众同样优秀的朋友，去“After Five”（TVB《妙手仁心》里出现的酒吧名）喝一杯。

如今的孩子，真的会因为看了夜华，将来就想成为夜华么？

那毕竟是四海八荒里虚构的人物。而TVB，给了我们实实在在可努力的方向。

TVB于我们这代人的美好之处就是：你在没有见到未来的自己时，因为对剧情的渴望，会告诉自己，你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甚至拥有，默契相通的爱情。会在玩命工作后，约上几个朋友，去after five 喝一杯……

少年时期，香港对我影响较深的第二个标签就是：梁凤仪的书。

我们这代女孩懵懂的青春期，看的最多的不一定是琼瑶，可一定是金庸、海岩、韩寒、郭敬明中的其中一位。

我的品位特别小众，影响我的作家，叫梁凤仪。

当然，梁本身在港台已经很红了，她是财经作家。自己又会做生意。写的作品部部畅销，甚至陆续被改编搬上大银幕。只是在内地，小朋友的书单里，怎么会有商战爱情这类小说出现？

我的初中，就是这么不可救药地，对梁凤仪营造的财经故事中了毒。

梁凤仪的题材多是铺垫香港回归前有关内地往来的故事。

男女主角也不属痴男怨女。男主的设定多是金融业精英。就算是富家公子，也绝非只懂等着拿家族股份的等闲之辈，而是叱咤风云的商业翘楚。

女主则多是自力更生，独立自强的白领丽人。

梁凤仪小说里有很强的女性意识。在爱情里，即便对方是个钻石王老五，灰姑娘也不要好风凭借力，而是疾风知劲草，在大风大浪里野蛮生长，最终势均力敌地并肩而立，打一场漂亮仗。

譬如我最爱的，她的一部《世纪末的童话》，发生在香港回归前的1992年。

有个情节写女主孙凝因在北京出差机会，去朝阳门外大街帮香港友人买几件晚晴的古董。

偶遇同来逛北京胡同的香港富家公子香早儒。女主因帮忙“侃价”产生误解，两人不欢而散。

写男主的心情：女人一有本事，就出乱子。

而描述女主的是：她心上有个怪怪的感觉，一种爱理不理，不理又舍不得不理的感觉。

俩人斗智斗勇的，非常可爱。如今流量小说对两性赤裸裸的描写，和离奇的情节，是再难写出如此好看又双商在线的爱情故事了。

除了故事好看，梁凤仪本人对行业小说的把握，情节安排的也非常考究。

譬如开篇描写北京中国大饭店，香港贸发局主办的晚宴。席间还有祖国委任过渡期的港事顾问。

梁凤仪的故事很真。这是多年后，我在职场中验证的。

曾经我的政经记者生涯里，无论跟广东、香港两地政府开了多次关于CEPA的联席会议；还是出入香港贸发局，两地商界人士晚宴……主礼嘉宾的排序之道、议事流程，几乎和梁凤仪财经小说里塑造的，没有太多差池。

所以我感谢她。如果未来某天，我有幸见到梁凤仪本人，要亲自上前，感谢她帮一个少年选好了执业方向。

我是因为她的《飞越沧桑》《花帜》《世纪末的童话》而对商场、财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是因为她的《金融大风暴》，第一次对亚洲金融危机有了模糊的概念，开始去图书馆查资料，并立志将来要投身财经圈。

一念执着，终成现实，倒也坚持到如今。

不曾想到的是，原来有一天，我们也会不知不觉走入梁凤仪设置的剧情里。

原来有一天，我们也到了，可以演绎TVB行业剧的年纪。

在港开工：是怀着热切欲望的阿修罗道，也是自己的一盘生意

第一次去香港是2006年。那时我在广州上大学，男友亦是广东人。

他体现对一个“北妹”好的方式是：走，我带你去香港。

那时自由行尚没有对全国各主要城市开放。我想自己真幸福，借在广州读书的机会，竟然就要马上实现此生的一个夙愿：去香港看看。

那一路，他在港大读书的好友带我们走紫荆花广场、铜锣湾、旺角……

虽然都是游客胜地，我还是好奇地移不开眼睛。此外就是，我怯生生地跟在他们身后，生怕说错话，惹人笑话。身在异地，小时候细腻又敏感，最怕成为他人的累赘。

对于内地的大学生而言，那时的香港是有距离的。

囊中羞涩，走马观花都是不够的。他把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了李碧华和黄碧云的小说。吃东西，我们只敢进麦当劳。

那个画面我现在想想，终于就明白了编剧岸西写《甜蜜蜜》时为何设定初来香港的大陆人在麦当劳打工。起码能给底层求存的人解决几餐温饱。

再看《甜蜜蜜》新年里，李翘和黎小军在麦当劳里互道祝福：

“新年快乐”“龙马精神”“万事如意”“步步高升”……“友谊万岁”

我都会瞬间湿了眼眶。

后来，因为工作，开始常年往返于香港，这里于我不再陌生。

当地的朋友越来越多，甚至不乏梁凤仪笔下的港式社会精英们……

然而，香港真正让我迷恋的，却是烟火气的街角巷弄。

在这里，无论你位置多高，身家几何，是写字楼白领还是的士司机，都可以排队买炸大肠站在街边大快朵颐；挤一间小店拼桌吃卤水双拼；旺角庙街轧马路喝凉茶。

怀着热切欲望的阿修罗道，吃吃喝喝情情爱爱，让一切风景流过生命。

我至今都惦记一个香港的喷漆工老伯。

刚刚工作时，在湾仔会展中心出来乘大巴车，邻座的老伯开腔同我讲话。

他说，有些后悔当初来香港。随即摊开粗糙的双手给我看，“经年累月给大巴车喷漆弄得，有时我想，如果当初文革不离开内地，起码现在有一亩三分地。”

老伯60多岁了，他说喷漆工虽然在社会底层，但是他爱动脑，喷的图案客户总是很喜欢。

“我年轻时，还是很风流倜傥的，那时我妻子好爱我的。”

他沉默了许久，眼神悠远。

“后来来香港我一直赚不到所谓的人生第一桶金，她跟我受了不少苦，最后离开了。”

如今，大儿子已经是公立医院的医生，小儿子在做珠宝设计。都有体面的职业，也多次向老伯建议不要再出去辛苦做工。但老伯拒绝：“对他们的孝心，我说：‘谢谢。’只要我还有手，就要自己干到不能干动为止。不是为了工钱，为了一份别人的信任。

他说：“年轻人你也要记住。有时，我们不是为了钱才做一些事。”

下车时，他在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写下他的名字：林铁汉。

他笑笑，硬汉，要衬得起这双粗手。

“勤力”似乎是港人与生俱来的，很重要的一项质素。

不仅市民，港星也是一样。

即便是明星，不是还有街市买菜的市民刘先生么。

你很少在大牌港星身上听到抱怨、耍大牌事件。

这种“接地气”精神的代表，譬如张家辉。

小角色里打拼了20几年终成影帝。对自己一直严格要求，不敢懈怠。年轻时龙套跑的没有尽头，精神已到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形容自己：就像在黑暗的大海里游泳。可是也要奋力游，就为了前方可能的一点光亮。

如今张家辉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一盘生意，如同管理公司自负盈亏。”

港人严于律己，是根植于他们骨子里的商业文化形成的性格。

拿生意来比喻自身，你是贵，是平，是贱卖，完全取决自己。

生意做得好，没法靠人帮衬；长期看还得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力开工，诚信无欺……

很多大牌港星平日生活都和城中市井百姓无疑。不少人喝茶买菜据说都遇得到发哥。有娱乐记者问这些大牌为什么很少出入高端场合。他们说，那种地方去多了，有一天让你演底层，你就不会演了。

在港工作期间，我常住湾仔轩尼诗道附近，因为那里生活气息足。

到了午夜开窗，外面依旧熙熙攘攘，霓虹闪烁。

楼面之间逼仄紧凑，能清晰地看到对面“会宁同乡会”几个大字。想起在马来西亚槟城也看到过“会宁会馆”。

开枝散叶的华人，在文化同源的各地，都会尽力点燃这小簇灯火。

这寸土寸金之地，也有他们的小方寸。陌生之地不再孤独，直到一天他乡也成了故乡。

窗外，港姐的投票广告牌又再度亮起，曾经红透全城一时无二的事，现在再不可能重现。

脑海里是空姐身份报名的赵雅芝和英国刚归来的学生张曼玉。凤凰传说再不可被复制。

这个时代在变，香港在变，它的优势不再明显。

然而，我依然爱这里。尤其每次出国归来，即将落地香港的夜航飞机上。看机翼下的万家灯火。

正如圣埃克苏佩里在《夜航》中描写：

“这些人以为他们的灯光就是照亮了他们自己简陋的桌子，殊不知在离他们八十公里远的地方，有人已被这灯光的召唤所感动，就好像他们是从一座荒岛上对着大海绝望

地摇晃着这盏灯一样。”

港式爱恋：港湾晚灯，山顶破晓，和潮涨潮落洗不去的爱之初心

坐在夜色中环叮叮车里，还是尖沙咀过海轮渡里，一定会反复Repeat一首歌。

陈奕迅的《沙龙》。

我印象里，爱在香港的故事里，绝非写字楼里发酵出的职场CP《孤单寡女》还是玩世不恭《志明与春娇》的样子。

而是Eason歌里的这一句：“港湾晚灯，山顶破晓，摘下怀念，记住美妙”。道尽了港式的爱欲纠缠。

曾经，一位香港女艺术家开车带我上山，我们聊到TVB的一部剧《天梯》。当时新闻里讲，为妻子开凿这6000级爱情天梯的故事原型已于近日去世。朋友是本港人，感慨这样传统的“爱法”在当下社会已荡然无存了。

现代这个讲求效率的社会，太多人急着要一个答案。放在爱情里亦是，即便故事里的轰轰烈烈当下难求，可香港留下的老式殖民地精英气息和内地融合下带出的化学反应，还是给我们太多可想象的空间。

仔细想来，原来我喜欢的爱情的样子，竟都和发生在香港的，离别的故事有关。

不珍重每一次告别，如何珍视每一段爱恋？

香港，是港生和韵文的《玻璃之城》。分别的时刻，港生制作了一件特别的礼物送给韵文，根据自己的左手制作的手模。手纹则全部由韵文二字组成。港生说：“我的生命线，事业线，感情线，全部由你的名字组成”。

香港，是小柔和浩君的《心动》之城。浩君在与小柔分别的多年间，默默拍着各时各地天空的照片。在片尾全部送给中年的小柔。飞机上，小柔读着信：“这些天空，就是想念你的日日夜夜。”

香港，是内地青年黎小军和李翘自行车上唱着《甜蜜蜜》的理想之城。

黎小军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间左右不定的时刻，认清现实的李翘决定离开。

分别的一刻，她忍痛打醒彼此只不过是异乡里两个孤独取暖的可怜人：“黎小军，我来香港不是为了你，你来香港也不是为了我。”

香港，更是尹天仇和飘飘《喜剧之王》里的承诺之城。

一个龙套，一个妓女。看似都不认真的两个社会边缘人物。

在一夜欢爱后，石澳村的海边清晨。飘飘踏出门的那一步，天仇在窗边问：“喂，不上班行不行啊？”

飘飘点燃一支烟：“不上班你养我啊。”

……“我养你啊。”

星爷的一句，我养你。把身上仅有的皱巴巴的零钱和手表都偷偷塞进了飘飘的口袋。张柏芝坐在出租上哭花了脸。

那些个画面，我都觉得，香港这座城市是真的懂爱。

而我心中最向往的暖心画面，则是邓特希写的《妙手仁心》中，发生在山顶的两个场景。

其后，每次开车上山，因这两个场景升腾出的美好，就会随着登顶而越发清晰。

Jackie说，人这一辈子一定要看一次日出。生命不在长短，而在精不精彩。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美好时刻，可是找不到人一起分享是多么遗憾。”

于是Paul说，是啊，所以一定要和你等到日出。以后还能一起看很多东西，比如日食，月食，彩虹……

随后，破晓时，整个山顶微微泛红，映衬着一对无声相拥的恋人。

第二个暖心之处，是Jackie得知患病，担心自己不久于世，于是约Paul帮自己同父母影相。Jackie说，不知道为什么，很羡慕那种公公婆婆可以手拖手逛公园。那一幕时，心中更说不清的是，不知为何，看到Paul在山顶满脸耐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指导Jackie父母“伯父伯母看这边看这边”、“再笑开一点”时，我会禁不住流泪。

现在香港的半山区豪宅云集。

我最怀恋的仍然是太平山顶。

也是很多年后，我在山顶，分别亲身经历过这两个暖心画面之后，才懂，当下即是永恒。

港湾晚灯，山顶破晓，仍是我能记住的，关于爱的，最至真的画面。

TVB的结局桥段里里，多是男女主角挚爱殊途，潮起潮落，蹉跎多年后在大海重逢的场景。

如今想来，编剧这样的安排，竟也恰如其分。

仿佛大海里永远裹挟着爱的初心。

潮起潮落洗不去的，它会帮你，送TA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