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
一
四月下旬的某天,她俩在宿舍里曾议论过王磊。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辉透过窗外那排白杨树的间隙,把金黄色的光带撒向了宽阔的和平渠。王磊正沿着渠边堤岸做晚饭后的散步,他那穿上春装后的匀称身材被晚霞的彩带映照得愈发英俊,愈发引人了。
瞧着他,吕华那对美丽的大眼不知不觉地放出了异样的光色。
张萍理解吕华,见着她那痴情的目光后,便低头沉思了一番。过一会儿,张萍抬起头,轻声地赞扬道:“王磊倒是一表人才,政教系的大学生,有马列主义水平,工作也呱呱叫……”
吕华目注着窗外,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应声道:“是啊,在他们宣传科里,他的文笔最吸引人了,我们打字员都喜欢打他的东西。”
张萍见她开腔了,心里暗自高兴起来,但她并不满足这些微弱的成果,便故意用话激吕华:“可不是嘛,在你眼中,他还有什么缺点呢。”
“讨厌,原来是在拿我寻开心!”
“不,我是在为你抱不平,你可以说他样样都好,但我只说他一样不好。”
吕华的隐衷被她点破了,内心开始泛起了一阵难以言状的波澜,她双目黯淡,若有所思,过了好半晌,她才摇起了头,叹息地说:“不,不要这样说,人家政工干部,马列主义者也是人嘛,和我们一样同食人间烟火,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怎么能说人家不懂感情呢?”
张萍故作不满地反驳道:“嘿,你倒好,现在就护着他起来了,原来你是三月里的芥菜——早就有心了。可惜,他这个人哪里理解你的心呢,我看他也是太自负,太傲气了,还非得要你去追求他才行?……”
“不过,我倒挺喜欢他这种‘自负’和‘傲气’的。有些男人为追求女人而一昧地卑躬屈膝,那才是叫人讨嫌的呢。”
“嘿,气魄真大,既然你那么喜欢他,又为什么迟迟不去向他表白呢?”张萍掩饰着内心的发笑,用俏皮话又逗趣了她一句,“你不是一向很有独特个性的吗?那你就做一个样子给我们看看嘛!”
吕华避开着她的锋芒,仍用一种体谅的口吻缓缓地说:“唉,王磊他总也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求的,只是我们不了解罢了,怪不得他的……”
其实,张萍早吃透了吕华的心思,但见她老是欲吐又止的样子,便索性来个顺藤摸瓜。这时,她又促狭了一句:“瞧你,平时说起话来像一个逆俗的女性,勇于追求,敢于献身,今天我才知道你也不过是一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你既然没有勇气去追求爱情,那末你再护他,又有什么用呢?”
吕华在她步步逼进之中,端倪可见一颗赤诚之心,便撤去了心灵中的防线,委婉地向她倾吐说:“唉,不知怎的,我见了他总是心慌意乱,有好几次他和我说话,我都低着头,不敢答腔,他分配来我们厂已近一年了,我却从未与他个别谈过,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定要我去冒冒失失地追求他吗?”
这时,张萍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便急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吕华的脸已转向窗外,是呵,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边陲的人们终于熬过了那漫长而枯燥的冬季,现在纷纷走出屋子,欣欣然地投入那喧闹而温暖的春日里去了。
张萍从她瞳孔里又看到了王磊的身影,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心疼地唤着她:“华,你又在看他了,怎么不答我的话?”
吕华的眸子闪了回来,将视线落到了屋角,似乎是在冥冥之中,用一种含羞的口吻低声倾吐道:“谁能帮我摸清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张萍一把拥住了吕华:“我的好吕华,只要你肯开口就行了,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她用脸腮贴着对方的耳根,埋怨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委托我呢?古人还讲究‘士为知己者死’,难道我们的友谊还不如古人?……”
吕华的忧郁被驱散了,她嘴上却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那双美丽的大眼开始在湿润中闪出了亮光。
“怎么又不答腔了?怕我把王磊夺去了?”
“讨厌!”吕华终于开腔了,“还叫我说什么呢?该说的都叫你说去了……”
“噢,这么说,你是真的担心我会把王磊夺去喽,……”张萍说完便伏在床上咯笑不止,而吕华也终于掩饰不住笑声给了她一顿拳头。
二
其实,王磊对吕华也是有着爱慕之情的,但他又怎能理解吕华的复杂心理呢?
在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上,他涉足尚浅,蒙昧未开。在他那直观的想像中,以为姑娘总应该像真由美对待杜丘那样奔放又坦率,痴情又献身。
他想象着,爱他的姑娘起码在星期天会来帮他拆洗被褥,缝补衣衫,再进一步便会做一顿小锅饭和他一起改善生活。他以为,只要在他的宿舍里也能弥漫起一户小康家庭的气氛,他便也算是获得了爱情。他向往着这种气氛,时时陶醉在这种气氛之中,尤其是在他卧床患病之际,他朦胧地便有了一种希望,希望有个姑娘来到他的身边,亲昵地给他熬药喂饭,亲昵地给他解痛消愁……他这个学习马列主义的大学生,对爱情的理解就是这么单纯,朴实,与同时代的青年相比,他确实是个情窦未开的书呆子了。
可惜的是,王磊始终没有遇上这样的姑娘。至于吕华,甭说这方面的积极性,就连正常接触都难以进行,她真是一个怪人!
今年元旦前夕,沉寂在夜幕中的办公楼唯独打字室的灯光亮拽着,室内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打字声音。“不知是谁加班打我的那份材料?”王磊在推打字室门时,心里忽然萌动了一种企盼,他希望是她在加班,当事愿相符时,他的心不知怎的盈起了欢欣的浪花。
天是湛蓝湛蓝的,夜是深邃深邃的,王磊与吕华寒暄几句后便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他开始校对了。
吕华打字极少有差错,但王磊还是找到了一个错字,吕华疑惑地自语:“不会吧,我怎么会这么粗心?”
王磊走至她身边,笑指着这个字说你看,你不是粗心也罢,可你是少了一个心哩!”
“少了一个心?”吕华不解地问道。
“不是吗?你把‘憾’打成了‘感’,不是少了一个‘竖心’吗?”
吕华的脸红了一阵,便心慌意乱地在铅字盒中寻找“憾”字,王磊见她一时没找到,便也俯首搜索起来。他突然找见了“在这儿!”王磊一伸手,却触到了吕华的手指。王磊倒没有什么,吕华却象触电似的,一下子把手收了回去……
那静静的夜晚。王磊原打算同她好好地聊聊,甚至想约请她元旦到自己宿舍来聚聚,不料,吕华却非常别扭,头也不敢抬,神色也不对劲,使满心欢喜的王磊却扫兴而去。
以后,他又有好几次在给打字室送交打印材料时,借口与吕华搭讪,可吕华只做被动的应答,别无多余的话,硬是埋头打字,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这种情况,重复几次之后,他便对吕华失望了。有一次他绝望地离开打字室时,暗自说了这么一句话:“看来,她是对我无心……”于是,他对吕华曾经产生过的那份爱慕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也慢慢地淡薄了。
相比之下,他与张萍倒还能谈得拢。
张萍说话爽朗、大方,从不像吕华那样拘谨躲闪。尤其是近来对王磊忒热情,很关心。有一次他在办公室写东西,误了开饭时间,全厂二千多人中,女青年约有七百,可只有张萍一个人主动地给他送来了二个馍馍和一份肉菜,等他吃完饭,张萍还给他泡了一杯麦乳精,并亲切地关照他:“注意休息,别熬夜太深了!”
就这件事,够王嘉感叹的了。在他看来,似乎张萍真的具备了他所要求的那种姑娘的气质。因而,他逐渐地对张萍有了好感。
世上也常有巧事。
兴许是爱神阿佛罗狄忒给王磊安排了通往爱情的崎岖之路,王磊在神的安排下晕晕然地堕入了情网。
三
那是她俩议论王磊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王磊正沿着和平渠从下游跑步归来,他放松着身体,徐徐地做着深呼吸。已是五月下旬了,整个大地都泛出了青绿色的草皮,空气格外的清新,王磊的脸庞更是焕发着青春的光泽。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急促的呼救声,定睛便看到有人溺入了渠内。
不幸的事情就是这样意外地发生了:张萍在洗拖把时,没注意从昨晚起渠水的流速已加快了,她还是像往常那样用拖把使劲地在渠水里搓脱,不料,因流水急湍,拖把一下子被冲倒,她的身子也失去平衡,后脚一滑就被卷入渠中。
等王磊赶到时,张萍已处险情,容不得王磊再作其他考虑了,他迎面跃入了和平渠,他那锻炼有素的身体迅捷地一把抓住了张萍的衣襟。
五月的水,还是冰凉冰凉的。
他左手死死地抱住张萍的腰,流速虽比往日大,但水还不深,张萍在外力的托付下,终于将头露出了水面,王磊的右手竭力做着辅助动作,使两个人的身体保持了平衡,并始终以仰坐的姿势,顺着水势向下游冲去。
渠岸两边,自然是奔聚着焦急万分而又爱莫能助的人群,拿着木杆和绳索的人们终于在一公里外的缓水池内截救了他俩。
张萍虽神志不清,但她的生命却是得救了。王磊的臀部和右手被渠底凸起的异物磨损划破了,大腿和脚跟亦有不同程度的挫伤,伤势虽不很重但也不算轻,人们看到:在缓水池平和的水面上飘忽着缕缕鲜红的血带……
四
傍晚,张萍提了一个兜,内装上百个新鲜鸡蛋去看望王磊。
她微笑着对王磊说:“我们南方人最喜欢吃糖水荷包蛋了,来,我给你下一碗。”
王磊怔了一下,说:“没想到你也是南方人,可我以前总以为你是山东人哩,嗳,我真是糊里糊涂的。”
张萍只是微笑着,并不做什么解释。
她卷了卷袖口,便毫不见外地动开了手,她点燃石油炉子后,便灵巧地在水桶内勺了一茶缸水徐徐地注入钢精锅,接着她开始收拾王磊床边的长方桌,把书报整理在一角,用抹布揩干净桌面的污垢,又给地面洒上水,扫得干干净净后,锅内的水正好沸腾了。
她洗干净手,飞手拾蛋,在锅沿轻嗑一下掰开蛋壳便下入沸腾的水中,四个鸡蛋经过一阵短暂的沸腾后,她熄灭炉子,双手端起锅耳,向后一甩,便稳、准、柔地将荷包蛋泻入了碗内。末了,她从兜内取出一袋白砂糖,满满地勺上二匙放入碗中搅拌起来。
她的这一连串温柔而娴熟的动作,使王磊感到了家庭般的温暖,这种温暖抚慰着他的伤口,舐起了一阵从未享受过的甜蜜。
王磊卧在床上,右手被纱布层层地包扎着。他见张萍端着碗走近床前,便支撑着身子要下床。张萍把碗放在桌上,体贴入微地对他说:“你还不能拿匙,我喂你吃吧!”
王磊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忙说:“不,不,我自己吃,我自己吃。”
张萍用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肩,温柔中略带生气地说:“你救我的时候,连死也不怕,现在反倒怕这怕那起来,亏你还是团支部书记哩,这么封建!”
是啊,过去王磊向往着女性的主动,可是一旦女性主动的时候,他又局促不安起来了。
到底还是张萍大方,她谈笑自如地坐到了王磊的床沿,一边搅和着糖水。一边含笑地说:“王磊,你要是有了对象,这喂你的任务就由她执行了,眼下,你受些委屈,由我代理吧!”
王磊的心房怦跳着,她的这番话使他吃惊不浅,这大约就是中国式的真由美所讲的话了。他今年二十四岁,正是对异性容易产生幻想的年岁。在大学里,他接受了长达四年的政治理论教育哲学,政治经济学.逻辑学.心理学和美学等等课程压得它喘不过气。在这些高度抽象的概念里,他失去了与女性交流感情的机会,而在今天这样的环境里,张萍的话对他来说就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了。
在他听来,张萍的这些话分明蕴含了某种暗示,他喜欢这样的女性,更欣赏这样的暗示,尽管她的眼睛没有吕华那样美丽,然而他倒觉得从张萍的眸里可以一见到底,决不像吕华那样可望而不可即。
于是,他听从着她的支配,不再坚持下床了。他靠着床头斜躺着,瞧着张萍端坐在他的前方,张萍用匙子把鸡蛋划开,那蛋黄流质状地溢出来,在蛋白的扶衬下,宛如一朵鲜艳的蔷薇花。
张萍一匙一匙地喂他,王磊情不自禁地边吃边看她的脸:五官的布局是那么地恰到好处,鬓发的卷曲又是那么的动人妩媚。他奇怪自己过去怎么不早点留意她的相貌,他甚至记不清在湍急的渠水中是怎么会抱着她腰的……
张萍对他的内心活动当然是毫无所知,她侃侃而笑:“我的老家是浙江农村,到我们家乡作客最好的点心便是糖水荷包蛋。我们那里,都把荷包蛋煮得嫩嫩的,可口极了,说是营养价值高,你要多吃些,保你伤口好得快。”
王磊机械地张着嘴,一口一口地接受着,咀嚼着,吞咽着,只感到从嘴里甜到了心坎!他好不容易抽到了一个空隙,说:“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是在浙江农村外婆家长大的,我在浙大读书时,每年暑假我都喜欢回外婆家,外婆总是煮荷包蛋给我吃,我也是最喜欢吃荷包蛋。大学毕业以后,我觉得我是政教系的学生,应该比其他系的学生更听党的话,于是我志愿来到了边疆。当时我想,从此以后我便要与外婆家的荷包蛋告别了,没想到,今天我还能吃到我们家乡的荷包蛋……哎,张萍,你们老家是哪个县?家里还有什么人?会不会离我们近呢?……”
其实张萍并不是浙江人,她的祖籍是山东烟台,她是生在新疆长在新疆,还没有坐过一次火车,她哪里会知道这么多的呢?
不过,她心中无鬼,为了避免露马脚,她决定回避这个问题。只见她略为迟疑后,又用匙子盛了一匙鸡蛋递了过去,接着,她拨转话题,猛地向王磊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她说:“王磊,你喜欢找什么样的对象?”
“我喜欢有主动精神的。”
王磊真想说“像你这样就算主动了”,话已到了嘴边,却又缺少这样的勇气,正好,一匙荷包蛋又递过来了,他趁机把话连同荷包蛋一齐咽下肚里。
这样也好,他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回答得更得体了:“用语言或行动,直接或间接地表示自己的感情,都算主动。”他觉得这样策略的回答,同样能触及张萍的内心,也许效果显得更好,但末了,他又补充一句道:“不过,最好还是用语言明确表示,口头与书面都行,我不喜欢老是那么隐隐晦晦,曲曲折折的。”
说完,他注视着张萍,仿佛打了一个胜仗似的,微笑了。
张萍听了之后,也笑了,说:“好,我听明白了。”
五
从王磊负伤那天起,张萍每天下班生便去照顾王磊,为他拾掇一下房间,洗涤一下衣物,然后再下一碗荷包蛋吃。
每当一碗荷包蛋临将吃完时,王磊的内心会无影地产生一种莫名的惋惜,越到最后几口,他越放慢了咀嚼和吞咽的速度。原来,他是尽量地延宕着时间,争取和她相处更长的一段时间。他不明白,为什么张萍在喂完他荷包蛋之后,总是行色匆匆地要赶回家里去?他舍不得让她走,有一回终因走了神,张着嘴却用鼻子撞翻了一匙蛋汤。
“瞧你,嘴巴长到哪儿去了?”张萍那低微的责备声把王磊那纷乱的思绪唤回到现实,他的脸因羞怯而通红通红了。
张萍并不介意他的窘相,她放下碗,掏出了手帕,对王磊说:“每天一碗,已经吃了十多碗了,还没听说你吃腻了呢,怎么今天这最后一匙你却碰翻了呢?瞧,把被面也给溅脏了。”
说话间,她已俯下脸,用手帕仔细地拭擦被面上的蛋片汤痕。她的头离王磊很近,一根微曲的头发不知怎的拂到了他的鼻尖,王磊忽然闻到了一股异性的馥香,那是从她那半裸着的颈项内弥撒出来的,那女性的体香,使王磊的心旌动荡,春潮似一股暖流在他体内翻腾作涌……
“哟,这被面怎么咬了一个洞?”张萍在拭擦中突然惊叫起来。
王磊仔细一看,果然有个豆荚般大小的撕口,这屋子里有老鼠,一定是一只小老鼠的劣作,把印花被面上的一朵蔷薇花噬了一小半,露出了他从浙江带来的斑斑驳驳的灰白色的棉絮。
未及王磊开口,张萍已经站了起来,说我去宿舍拿个针线,给你补一补。王磊唯恐他一去不复还,忙举着包扎的右手说:“一个小洞,不碍事的,你坐下,你坐下呀!”但张萍已步至门口,待要开门时,她回头嫣然一笑说:“放心吧,我的手艺保你满意。”
不到五分钟,她拿着针线真的回来了。
她像当家女人一样,迅速而熟练地拆开被子的一条横边,从宽绰有余的右角剪下了一个蔷薇花,贴到那窟窿的里面,然后便吻合着花纹仔细地缝补起来。
“王磊,要是有一个爱你的姑娘,在某一天主动地向你表示爱情的话,你真的不会拒绝她吗?”张萍操着纤手,边缝边问起来。
这时,王磊用奔放的双眸钟情的注视着她的侧脸,他虽是正统的政教系的大学生,却在课余时间也读了一些爱情小说,从小说中他了解到姑娘在表达爱情时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而含蓄深邃,旁敲侧击则是她们常用的策略。“眼下,她的问话不正是在曲折地表达她对我的爱吗?”
在甜蜜的遐想中,他开始陶醉了,在陶醉之中,他这样地回答了她:“我可以向你起誓,我决不拒绝第一个向我表示爱情的姑娘,可是这样的姑娘又在哪里呢?”说完,他用深情的双眸盯着对方的脸,似乎从她脸上可以找到答案。
张萍徐徐地抬起头,庄重地回答说:“王磊,我敢说,这个姑娘不会离你很远,也许在不远的日子里,她就会向你吐露真情,到那时,你遵守诺言就是了。”
王磊还想表示什么却被张萍制止了,她说:“你不用再说了,请你记住你的诺言就行了。”王磊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喜出望外,连说一言为定了,一言为定了。这时,张萍理了理头发,脸上溢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一会儿,她手中的活计干完了,“怎么样?我的手艺不赖吧!不仔细看,谁能发现这儿有补过的痕迹。”
王磊早已心花怒放,这时更是赞口不绝:“针眼太细太巧了,真是能工巧匠,天衣无缝啊!”他那奔放的双眼却始终钟情着张萍,张萍抬头时,无意中触到了他那双热辣辣的眼光,但她却落落大方地说:“瞧你,愣什么神哩,以后可得要讲究卫生,不能再让它咬破了你的被面。”
她说话间,已准备收线取针了。
不料,一不小心针尖刺破了她的食指,刹时渗出了殷红的血珠,她“唷”了一声,手指一颤触到了刚补上去的那朵蔷薇花上了。
王磊一阵心疼,竟本能地抓过她的手指,猛地用嘴吸吮着那血点,而忘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
那天夜晚,春风习习,银勾隐现。
王磊躺在床上,思若涌泉,辗转难眠,他与张萍那心照不宣的对话,使他在迷蒙之际,产生了美丽的梦幻:被面上那朵带血的蔷薇,倾刻之间变成了一朵绸制的大红花,在春风的运送下摇摇曳曳地飞进了举行婚礼的宣教科办公室,不偏不斜地贴在他那结婚礼服的左胸前,再也不肯离去了。
六
王磊的伤势在廿多天之后便基本好转了,这期间,一些善良的人们已将他与张萍的关系当作传奇式的爱情在颂扬了。
这一天,王磊从医务所出来,绷带已全部解除,手心的新肉已经来润,泛出了嫩红的光泽。
他情绪高涨,便在厂区内走动走动,凡是遇到的人们总是向他投来带着敬意和问候的目光,在他看来,这种目光还包含了对他与张萍之间关系的祝贺和赞美。王磊认为,这才是人们心灵中的一种最美好最善良最真诚的感情,这种感情真正地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他觉得,美好的生活已经向他展示了新的生活内容,他每走一步路都是在跨向未来。
他在厂区转了一大圈,当他走近宿舍楼时,左边传来了-个熟悉的呼唤声,原来是吕华三步并作两步地叫着他的名字。
这些日子来,打字室减少了二名同志,一位是产假,一位享受探亲假。吕华经常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很少去看望王磊,今天她邂逅遇到了王磊便主动地叫唤着他,显出从未有过的热情和大方。
王磊记得吕华是在他负伤的最初十天内曾和打字室另外一位同志一起来看过他二次,最近连个人影都没见,今天第一次见她这么大方,心中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你的伤好得真快呀,真对不起你,我都没有能来照顾你。”吕华闪着那双美丽的大眼,十分顶真地说。
“是呀,你看,新肉全长好了,”王磊向她摊开手心,接着又客气地答谢道:“谢谢你的关心了,哪里还敢劳你的大驾来照顾我呢。”
“谢我是假,该谢谢张萍才对着哩。”吕华抿着嘴,话中有话地笑着说。
王磊思忖:“一定是张萍向她悄悄地透露了……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和张萍的关系迟早是要挑明的……”于是,他爽快地答应道:“张萍对我是好,她每天都来照颐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她是好呢!”
“这就对了,点滴之恩,涌泉相报嘛,尤其是不能忘掉她每天给你下的一碗荷包蛋,要不,你的伤能好得这么快吗?”她笑着问,露出了一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嘴角边总是弥漫着一种略带诡秘而又十分坦诚的气息。
王磊被她的这番话触动了感情,他情意颇深地说:“人家张萍多能体贴人,她最懂感情,哪像你待人冷冰冰的,……”
吕华听了丝毫没有窘困之感,反而显得更为大方,她说:“张萍对你好,不等于你就理解了她的感情,也许,你对她还很不了解呢。”
这时的王磊,嘴角上也拂上了一阵自信的微笑,他反驳着对方说:“那你就说错了,我才是完完全全地理解了她,你和她虽然在同一宿舍住,可能还没有我了解她呢。”
吕华那双大眼这时突然黯淡下来,她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几乎是用了一种祈求的口吻对王磊说:“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你会真正地理解了她,可是现在,你确实还不了解她,……当然,这不能怪你……”
她这异常的谈吐,终于引起了王磊的狐疑,他急切地问道:“吕华,你能把话说得更清楚更明白吗?”
可王磊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固执地要求道:“不,你还是把话说出来吧,否则,我真的会对你产生误会了。”,你千万不要有误会就是了……”
吕华伸手看了看表,叫唤着:“啊哟,我得赶快回办公室,厂党委有个急件在等我打印呢。”说着,便匆匆告辞。走出几步后,她又回过头,热情洋溢地给王磊留下了这句话:“你救了张萍,她的朋友对你可感激啦,要不是有些原因,他早就来看你了。”
待吕华的影子消失,王磊才像挨了一闷棍之后逐渐清醒过来:“什么?张萍的朋友——她有对象?”
七
仅五天的功夫,王磊已被那失望的问号折磨得神态疲倦,形容枯槁。他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他止不住对吕华产生了怨愤,“你吕华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件事呢?你不是存心不让我和她好吗?……”然而这种怨愤又是拿不到桌面上来的。
今天,他下了决心要向张萍问个一淸二楚,他希望张萍没有对象,希望那话不过是吕华的嚼舌头而已。
可是,要是张萍自己也承认有那么回事怎么办呢?
他考虑过了,只有忍痛割爱,撤回感情,难道一个政工干部能去充当三角恋爱中的蹩脚角色吗?
要是张萍正打算与对方断绝关系又怎么办呢?
这是他考虑了最久的一个难题。他想到吕华的暗示,便认定自己决不能去充当一个“挖墙角”的角色,而被人们讪笑,他无论如何也得维护政工干部的尊严和威信,他决心拿出高姿态,叫吕华信服。
总而言之,当权利和道德,理智和感情,为己和为人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王磊是决心通过“张萍的三角恋爱事件”向吕华,向全厂,向全社会作一次真正的解放思想的示范,亦以此向费尔巴哈显示廿世纪八十年代中国青年的精神境界和共产党的政工干部所应具备的道德观念,从而完成自己作为一个宣传干事的职责,想到这,王磊的痛苦大大地减轻了。一心一意地去爱他,专心一致地回到你那原来情人的怀里……”
八
现在,她来了。
王磊第一次面临要解决这么重大的社会课题,他的心脏这时猛缩了,只感到大脑和下肢严重地缺氧。他难堪地沉默着,空气似冻结一般使他窒息难受。
倒是张萍先开了腔,微笑的脸像往常一样温暖,渗透出质朴无华的气息。她问王磊:“有什么重大的事,约我面谈?”
冻结的空气似乎又流畅了,王磊克制着心跳,低声地问道:“我想问你一件事,问错了,你不会责怪我吧?”
“责怪你?看你说的!”张萍见王磊的神情不对,伸手便在他那苍白的额头上按摩了一阵,王磊自觉自己的额头倏地发烫起来,只听得张萍在亲切地问询:“还真有点烫手哩,是病了吗?”
“不,不,没病……”王磊仰起憔悴的脸,迟疑了半晌才把话说出来:“张萍,以前怎么没有听说你有对象?”
说毕,他屏息凝气,紧张地期待着对方能给他一个否定的回话。
“喔,是这事。”她并不作正面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微笑着,问道:“你听谁说的? ”
“是吕华告诉我的。”
“这死丫头,要她多嚼舌”
“真有这回事吗?”王磊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期待着对方的摇头。
遗憾的是,对方并没有摇头,却在微笑中“嗯”了一声,并点了点头。
“他的情况能向我介绍一下吗?”王磊失望极了,强作着苦笑。
“好吧,”她用不解的目光瞥了对方一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介绍的,我们俩家早先是邻居,自小在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到中学又都是同学,就这些。”
“这么说,你们俩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啰?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工作?”王磊颓唐地问着。
“哪能和你比?他是待业青年,在知青门市部当售货员。”
“哦,待业青年……”王磊暗自思忖:“也许这正是她摇摆不定,进行抉择的原因……”
于是,他一下子感到自己转化到有利的地位了,他开始松了一口气,再也不像刚才那么窘迫,颓唐和失望了。他不慌不忙,用一种画龙点睛的口吻暗示式地问道:“你同他的关系完全肯定了吗?”他把“完全”二字格外地突出了一下,冀希望以此来诱发她吐露真情。
只要她在他面前发出了令人心酸的啜泣,只要她在他面前倾吐陷入三角恋爱后的感情上的痛苦,那么,王磊便可以按照预定的谈话轨道进行。他将像气势雄壮的火车头那样,向她发出那一连串豪迈,精彩的汽笛声,并轰轰隆隆地把她载向情操高尚的前方站,从而完成他的历史使命……
然而,事与愿违。
这暗示弄巧成拙了,正像吕华对王磊说的那样:“你确实还不了解她……”
张萍听了王磊的话后,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立即杏眼圆睁,细眉竖挑,她激忿地抗争道:“怎么?你,团支部书记,也以为我会在他疾病之际,同他拉倒关系?”说着说着,那委屈的眼泪便涌上了眼眶。
王磊万没想到,在骨节眼里,形势急转直下了,他事先设计的谈话轨道,现在一下子被掀翻了,火车头被弹到了半空,在一阵晕眩中落到了地面。
他意识到: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神经过敏,一厢情愿而已。于是他努力地克制着晕眩,提醒自己再不要乱神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哑着嗓子问道:“他……他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半年前,他突然患了急性脊椎神经炎,经抢救虽然脱离了危险,却瘫痪了。
“那时,他的思想悲观极了,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我去看他时,他不让我走近,大声地喊叫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走开!’那些日子我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难道我真的就这样离开他?让他一个人在绝望之中结束生命?”
“多亏吕华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她三番五次地陪我一起去病房给他做思想工作,和我一齐帮他料理生活,还煮家乡的荷包蛋喂给他吃,说,这是她老家最好的营养品。慢慢地,他那烦躁而绝望的心平静下来并逐渐升起了希望……”
“后来,吕华又跑了好几家图书馆,给他借了两本书……”
“什么书?”王磊好奇地问道。
“保尔·柯察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
“哦,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思想通了,一切就有救了。在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方针下,针灸大夫又因人制宜,采取针刺神经根的强刺激法,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他的脊椎神经终于恢复了功能。恢复神经功能后,他更积极配合治疗,十分注意锻炼身体,你救我的时候,他已经能下床迈步了。他常说要加紧锻炼,争取早日行步自由可以来向你致谢!”
“喔,原来吕华的话意在这里!”王磊被张萍的精神感动得点头不已,深深地赞叹道,“唉,这半年来也把你给拖苦了,可我这个团支书,宣传干事是怎么当的,这些事就在眼皮底下我都一点不知道,瞧瞧人家吕华,工作做得多细呵,我是太惭愧了……”
这时,张萍接着又说:“苦一点倒没啥,人的一生总是坎坷不平的多,谁能保证自己这一辈子不遇到厄运和挫折呢?”“但是,使我难以接受的是:在我照料他时,有人讥笑我,说我没出息,死追一个知青售货员,还把我比作削价处理给知青门市部的滞销货。这一个月里,有人见我在照料你,又开始说我脚踏两只船,准备弃旧图新,这些人说:‘大学生的牌子当然比小知青要强多了,’他们说来说去,把我当作活靶子,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能闭上自己的嘴,睁开眼看看我们这代青年的主流……”
“我在婚姻上是自由的,并不受他的约束,但我决不会在他病困之际,把他抛弃而另求他欢。”
王磊听罢,禁不住抱怨起她来:“张萍,你为啥不早对我说呢?早说了,也许我还能为他尽点微力。再说,你对我这一个月的精心照料,难道就没想过我会不会对你产生某种误会?”
张萍说:“我们的不幸,我们自己可以克服,把自己的不幸老挂在口头上又有多少价值呢?”她沉吟片刻,接着又说:“至于你说的那种误会,我以为,绝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那有什么根据呢?”
“因为你是政教系的大学生,是有马列主义水平的人,你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决不会像常人那样理解得那么狭隘和世俗。”
王磊张着一双惊愕的眼睛问道:“那,那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我以为,男女之间,在爱情关系之外,还可以有一种同志式的爱,具体地说,也就是还可以有一种超越性爱的爱。”
“事实不正是这样吗?当你在湍急的渠水中,冒着生命救我时,谁敢说你这是为着性爱在冒险呢,如果说,你救我是属于同志式的爱,那么,我照料你又何尝不是同志式的爱呢?这,怎么会引起你的误会呢?不过……我知道,你这是在用一种世俗的观念来考考我罢了,我不同你多说了,我没有你那么高的马列主义水平……”
在课堂里,如果是一个从不冒尖的学生突然做出智力过人回答,往往会使所有的优等生刮目相视。今天张萍的这一席话却使王磊这个正牌大学生瞠目结舌而无言对答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很长时间才慢慢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认真的话:“是吕华说对了,我确实对你还了解不够,也可以说是很不了解。”他垂下头,双手捧住脑袋,十指在他那柔密的头发中揉搓着,交织着。接着,他用了一种低微而深长的语调说:“可我……我还怨愤吕华,我……我凭什么去怨愤她呀!”张萍在一旁看着他那痛苦的模样,心里也觉得不好受,这时她认为是该把话向他说清楚了。她说:“说老实话,我以前压根儿没考虑到你提出的问题。可是,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讲,你要是真的产生过这样的误会,我倒是高兴极了。”
王磊那低垂着的脑袋,猛地抬离了双手,他睁大着诧异的双眼,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说明我没有辜负别人的委托。”
“谁?委托你办的又是什么事?”王磊愈发费解了。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张萍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是吕华委托我来照料你的。”
“吕华?那又是为的什么?”
“告诉你,她一直爱着你。”
不啻是迷雾散尽却又奇峰突起,王磊既然无力驾驭这变幻的风云,那么面对这突起的奇峰也只好措手无策,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嘴里低声地自语:“吕华爱我?”
“我可不敢胡说,”张萍喜盈盈地掏出一封信递给王磊,说:“这封信她交给我四天了,要我什么时候合适便在什么时候交给你,我看,现在再合适不过了,请你仔细地看看吧!”王磊接过这封信之后,双手哆嗦得厉害,然而那娟秀的文字却没有因为他的哆嗦而变形,白纸黑字是这样的清楚。
“亲爱的王磊:
在你负伤之后,我渴望能到你身边护理你,陪伴你,安抚你,照料你,遗憾的是,我没有这种资格。于是我委托具有这样资格的张萍。
张萍是山东人,而我才是浙江人,为了让你每天能心悦诚服地吃一碗糖水荷包蛋,她甚至按我的意思假冒了浙江人。
张萍为了完成我的托付,她不惜遭到人们的议论和诽谤,坚持每天来照顾你,可以这样说,她对友谊的献身精神超出了我们同时代的所有女性,正是由于她的智慧和忠诚,才促成了我俩的今天!
理解了这一点,你就会承认她的伟大;正如理解了我对你的钟情,你便不难发现正是由于我的平凡和浅显才导致了你对我的失望和怨愤,这一切都由我认了。
亲爱的王磊,我们之间的爱情虽然姗姗来迟了,然而毕竟是降临了。正是有了她,我才能得天独厚地获悉了你那极其机密的信息,使我的求爱获得万无一失的保证,这一切,我们能不感激她吗?
我想,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请允许我以咱俩的名义向我们伟大的张萍致敬,愿她那高尚的友谊和我们的爱情携手一起,天长地久,永存不朽。
你的吕华”
王磊把信一口气读完。这时,吕华那双美丽的大眼开始在他眼前闪出了一种大胆追求而又智慧深沉的光辉,这种光辉使王磊心花怒放。
九
张萍停立在一旁。
她微笑着,似乎在说:“王磊,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个姑娘不会离你很远,总有一天,她会向你吐露真 情’,现在你相信了吧!你可得遵守诺言:‘决不拒绝第一个向您求爱的姑娘’呵!……”
王磊幸福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