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坡岭(4)
小学,我是一个标准好学生。一入学,班主任赵雪梅老师便封班长,感激知遇,唯有严格要求自己。上课耽搁一个月,所幸课业不重,仅上午上学,很容易补。我记得语文作业是背诵《老三篇》,我坐在家门槛上,背诵: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我们六系的同年级孩子都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下午经常在一起做功课,很遗憾,我们没有和当地农村的孩子交上朋友,这是环境所致。大院孩子的玩意和农村不一样,我们可以打乒乓球、篮球,几个办公楼都有乒乓球案子,有时学员不想打球了,便吊高球让我们几个孩子扣球。后来小学组织乒乓球队,三个队员都是六系的孩子:我、刘小松、谢平,赵老师是乒乓球队教练。后来,我们代表小学参加郊区十几所小学的比赛,很轻松获得公社冠军,原来,这些乡村小学只有水泥乒乓球台,而我们小学就有一个,院里更不说了。我们三个都能扣球抽杀,而这些农村孩子还不会扣高球。不过,我们也就得意一时,随即我们代表公社参加长沙市小学生乒乓球比赛,却铩羽而归。
那天,我们五点多起床,到小学集合,由赵老师和另一个老师带队,坐公交车赶到比赛的地点-东塘小学,一个半小时。东塘小学是长沙市的乒乓球示范校,实力非凡。负责接待我们的一个同学和我们一般大,却颇有名校生的范,陪同我们l游览校园。刚开始比赛,我们的状态还不错,大家都是小学生,普遍实力差不多,各有输赢。可随着比赛的延续,我们越来越差,临近中午时,我们输掉了关键一局,尤其是我发挥失常,反之刘小松却赢了最厉害的对手。当初公社比赛时,我是最稳定的一个,赵老师把希望寄托在我,却没想到如此结局。中午休息,我们在一个小饭馆就餐,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湖南扣肉和钵钵饭,真香啊。下午继续比赛,我们已经被淘汰,这最后一场却发挥出色,原来,我们是饿败的,肚子里只有五点钟匆匆吃的一个馒头,早就饿得魂不守舍。因此,这次失利老师要负一半的责任,他们应该知道,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大肚汉,在比赛中途吃点点心,实际上我们都带着发饼,准备当午饭呢,既然老师知道另有午饭,中途就应补充弹药。
除学校组织的活动外,我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长沙天气热,冲凉是必须的,另外,还可以到鱼塘游泳。我们几个好像都不会游泳,却胆大包天,敢去池塘。院子里有几个池塘,其中食堂附近的池塘比较干净,平时也没什么人。我们就经常光屁股下去,在池塘疯闹一阵,这个池塘只有个别地方水能淹没人,略有危险。有一次刘小松被淹着了,多亏院里的一个叫四哥的给救起,这人是农机学校的家属,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一副社会青年的做派,好在他不欺负我们,当然他也不敢。还有,就是到院外的一个靶场去玩,那里可以捡到子弹壳,甚至他们还曾捡到过真手榴弹。他们回来的路上,手榴弹被一个青年要走了,说是要炸鱼。靶场有一个池塘,估计是用作水上训练的,水深非常平缓,很远都不会淹没人,是一个安全的去处,可惜的是路途太远,热天走起来挺累的,所以去的次数也不多。
我们在马坡岭的第一年,最热的七、八两个月停电,为了保证“双抢”,所谓双抢,就是抢种抢收,这是长沙最忙的农忙节气。当然工作区不会停电,因为有重大科研任务,但生活区一律停电。于是,每户都买了煤油灯,晚上点起照明,本来我家和刘叔叔一到长沙,便各自买了一台华生电风扇,这下也用不成了。以前在哈尔滨,哪里用过煤油灯?昏暗的什么也看不成。于是,一到吃完晚饭,两家人就坐在院子当中,大人孩子人手一把蒲扇,不停地扇着,边赶蚊子边扇凉风,另外一些艾蒿,燃起熏蚊子。每到这个时候,牛阿姨是中心人物,因为,她会讲故事。在文革中,曾经流传过一些很有名的故事,比如梅花党,是说刘少奇王光美的段子,这些故事很有些恐怖,牛阿姨都会讲,大家就围着她,听她隔几天讲一个故事。说实在的,这些故事虽然伴我度过那昏暗的夜晚,却对我造成了很长时间的心理阴影,但我当时不知道这一点,父母也不知道,他们当年忙于自己的工作,对孩子的心理关注很少,不过,这也不是我们家独有的现象,家家都是如此,而克服这种心理的阴影只能靠自己的逐渐成长。

就在我们这些孩子玩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六系的大人们却正在从事伟大的科研攻关。文革结束后,六系的牛人层出不穷,其实都是从马坡岭锤炼的,尽管起步是在哈尔滨,哈军工已经奠定了计算机事业的起跑,但是,如果没有马坡岭,没有那些日日夜夜的奋战,国防科技大学不会在计算机领域独占鳌头,六系也不会一直高居榜首。
在六系的成长史上,没有人比得上慈云桂。老慈头的学识、眼光、气魄都高于常人,这是大家公认的,六系的所有牛人,无不在老慈头的光环之下。陈福接、周兴铭、陈火旺、卢锡城,等等。然而,六系也有没有当上院士的大牛。其中一个是康鹏,另一个是柳克俊。
慈云桂教授曾就读西南联大,在军工创建时就担任海军工程系教育副主任。他的进取精神,组织能力,用人之道都是老一辈知识分子中极为突出的。他原来从事的专业是雷达,当数字电子计算机在中国萌芽时,他就毅然转行、全力投入到这个新领域中。正是由于他的杰出领导,哈军工-国防科大计算机事业才达到了辉煌的高度,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他本人也因此置身于我国学术界最高殿堂,成为哈军工-国防科大的第一个中科院学部委员(院士)。他长期担任计算机系主任,并出任过国防科大副校长,国防科委科技委员会委员。1990年夏病逝于北京。
早在哈军工时期,康鹏便已成名。他是哈军工海军系四期学员,因学业优异“拔青苗”提前毕业,任见习助教。1961年慈云桂领受国防科委晶体管计算机的研制任务,破格重用康鹏,委其为 441-B 计算机研制组付组长和技术负责人。康鹏不负老慈头的重望,率领研制组于1964年11月成功研制我国第一台采用国产器件的晶体管计算机 441-B(441-B:“4”-4系,“4”- 第4教研室,“1”- 404教研室第1号项目,“B”-需要重点保障的科研项目)。 441-B 是我国第二代计算机的经典作。441-B考机达到268小时连续无故障运行记录,大大突破当时英国“57小时”关坎。康鹏发明具有极低功耗和极好脉冲整形能力且可避免信号竞争抢道的“隔离阻塞”电路和抗干扰极强、对晶体管无对称性要求的“推-拉”触发器, 合称“康鹏电路”,这是中国计算机领域第一项重大发明,若非“文革”接踵而至,康鹏早捧回了已印制的发明证书和万元奖金。继441-B 研制成功之后,康鹏又承担了 37 高炮指挥仪的成名人物研制任务。 37 高炮指挥仪又称 441-C。康鹏率 37 组研制完成了 441-B/C专用仿真计算机、“心理”状态因子算法、 441-C 高炮指挥仪、 DG-1仿真计算机,发明EBC集成电路。1972年6月,441-C 和仿苏六型高炮指挥仪在昌黎靶场大比武,441-C 大出风头,六型高炮指挥仪对直线飞行有效,对“山羊跳”飞行则毫无办法,而441-C 对两者都有效,有效性接近 50%,可与导弹媲美, 被定型为“59式 57-1”数字指挥仪。

康鹏家在马坡岭时,住在我家旁边一所房子里,他儿子和我是同学。康鹏性情活跃,脸上笑眯眯的,不过我父亲说他有点猴气,可能是少年得志,他小时候还要过饭,他儿子和他一个德行,本来在马坡岭一起玩的挺好,可后来他家搬到市里大院内,有一次我到市里大院,遇见他居然不理我了,显露出一副城里人的嘴脸。后来,我虽然和他同在附中,却再无来往。1979年高考他落榜了,却上了国防科大自办的子弟大学班,后来竟考上研究生,可见不愧是康鹏的儿子,现在国外,据说有同学见过,还是趾高气昂的模样,可以想见。
柳克俊和康鹏的遭遇肯定和老慈头有关。据说,早在哈军工期间,柳克俊和慈云桂就在计算机的发展方向上有矛盾。这本来很正常,柳克俊是从舰艇射击指挥仪出发,搞计算机的,1958年9月,柳克俊主持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台电子管计算机“331”,名声大振,后与汪浩一起成为哈军工破格提前晋升的副教授。可以说,他恐怕是主张专用机的,当然也未必是他个人的意思。331是海军系搞起来的,那时还没有六系,老慈头主张通用机,这是一个原因,另外,柳克俊书生气较重,也是一个原因。
康鹏则是另外的情况。441-B成功后,紧接着37高炮指挥仪的成功,康鹏有些翘尾巴了。老慈头是帅才,当然对康鹏了如指掌。据康鹏自己的回忆,他和老慈头分道扬镳始于“银河”巨型机。当年,老慈头决定搞巨型机,这是一个颇有魄力的决定,康鹏则指望搞小型机,没有紧跟恩师的步伐,甚至在唱对台戏。此时的六系,人才济济,早已非当年441-B时可比,也比马坡岭时期上了一个台阶,其时,即便是康鹏老老实实,恐怕也未再像441-B和37高炮指挥仪那样,领军了,因为康鹏那种桀骜不驯傲视群雄的做派。于是,在康鹏还在幻想维持自己的班底的时候,他的人马却一个一个地调出项目组,最后他变成孤家寡人了。最后,康鹏离开六系,调到北京筹建人工智能研究机构。从后期的成就来看,与之前早已今非昔比。
在马坡岭,卢锡诚院士还排不上号,他是65级哈军工学员,也就是说,他的大学生涯贡献给文革的造反事业了。65级学员一入学,就被拉到外地搞四清,文革爆发后,65级学员不甘落伍,杀回学院造反。在哈军工两大造反组织“造反团”、“八八团”之外,成立了自己的组织:“65兵团”。65兵团的最大特点是:特别能打人,他们初出茅庐,跟学院的干部教员都没有交情,打起人来敢下手。不过,估计卢锡诚不是造反积极分子,很显然,由于科研任务重,需要选拔一些后备人才。卢锡诚肯定是个人才,因为,我第一次看到电视,就是卢锡诚自己动手组装的,他那时应该是单身汉,至少是住在单身宿舍。他把自己组装的9吋黑白电视机摆在办公楼的大厅,大人孩子都围着看节目,我记得看过《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卢锡诚守在电视机旁,不时地调整天线,以满足最佳的收视效果。我记得还是在哈尔滨的家里,搬迁之前,1971年初,一天晚上,父亲不知在哪听过报告,回家对我和姐姐说,用不了几年,一个工人的一年的工资就可以买一台电视机。我和姐姐不相信他说的,觉得是吹牛,一个工人的全年工资不过六百左右,就买电视机,在家想看什么电影就看什么电影?打死也不信。结果,一年之后就看到了电视机的真身,觉得卢锡诚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