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尼亚圣女》阅读笔记
前言
《阿尔巴尼亚圣女》收录于《公开的秘密》。这篇小说的样貌颇为怪异,小说结尾也陡然而特别,叙事主体的几经变换,他她的模糊处理,假名和另一个假名,都使得小说在阅读中很难获得一种更为清晰的判断。而其中,关于女性主体身份的丧失、复位,脱出常轨的生活,但是又被扭向常规的探讨——也使得小说的可解度空间变得更大。这种探讨是笨拙的,我也并不能更准确地说明对这篇小说着迷的更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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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开始,是已经被匿名的女性,“她是谁”这个困惑将贯穿始终——她的命名跟《白鲸》里的以内利马一样,洛塔尔,一种异族的称呼,一种误解下的假名,却最终成为她的名字。命名在小说中的重要性显而易见,而后门罗开始叙述这一重新命名是如何发生的:因为导游被枪集中,她从石头跌落。我们难免在此产生一种好奇——她如何遭遇这一切?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把她裹进毛毯,放在马匹上——他们又是谁?这种“他们”,这种群体的称呼,似乎贯穿到了最后,女性一直是行为被施加的状态。
又是一个含混的状态,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到达目的地,酒精般的治疗和迷醉,然后嗅觉复苏(她嗅到松木的味道),之后是变幻的星星,我们获知,她正仰面在船上,而船在湖面,所以她看见了一簇一簇、明暗不定的星星;我们知道她身体不舒服,处境糟糕,水中的小虫爬到毛毯、最终爬到她腿上——也意味着身体知觉的渐次恢复。而后她被送上岸,躺在石头小屋中,屋中只有病患和将死之人,而分娩女性的处境更为糟糕,她们在玉米田或路上生子。
她躺在草床,时间概念模糊(也许好几个星期,门罗写到),但还算舒适,照顾着她的是老妇人。而她依然是仰面的姿态,看见黑色蕾丝的窗帘(也许是死亡,或者疾病的隐喻),意识也不清晰,她在这种幻觉中怀疑照顾者是其母亲,但梦呓则透露出她过去母女之间的关系:质疑和冒犯。(你为什么不把窗帘摘下来?难看死了。)
但是视觉很清晰,厚重的蛛网,与灰尘。她的看见,并不能连贯成事情的全貌,无法获得判断。意识不清晰的时候她以为靠近脸部的是棺材板——之后才知道是十字架。我们也由此知道男性的身份——牧师,带着一把枪的牧师(一种奇特的反差),宗教所属(圣方济各会),意大利语(她少量学习过,也许家世不坏),同时一点身份地缘的泄露(她记得自己属于大英帝国,记忆并不曾彻底丧失。)
这边的人不找警察,这边属于部落,属于库拉——全知视角开启,小说忽然从有限的她视角变成了全知视角,我们在此产生一种疑虑,作者是如何获知这一切,但叙事依然在稳步展开——一开始他们射杀向导,(地址:黑山和马拉希阿马达),因为家族血仇,而这种复仇持续了很长时间,射杀女性是可耻的,而后他们子嗣的竞争,逃到了黑山,也不会避免。
叙述来自于牧师,牧师以上帝般的口吻叙述家族关系,他和这地方显然是一种亲近又隔绝的关系,她的记忆开始复苏,小说谈论到她出行的目的——去和朋友,夫妇见面,到达这个港口,预备吃饭,但是当天晚上她忽然产生了某种憎恶之情,其中有众人对她的误解,以及她和他们的格格不入。她想去往黑山的首府,为了避免被朋友劝阻,她天光初露便走上了宾馆,并幸运找到一位向导。
我们终于知道她摔下马匹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我们对于她的处境将了解更多——洛塔尔确实继承了一笔遗产,却和兄弟闹翻了,她属于加拿大。此时叙事回到松林之路上,她到达小屋前的某一时刻,因为拉基酒的作用,她看见一个布料包裹着的无名之物。
叙事中断,在我们明白无名之物究竟是什么之前,门罗从不会轻易把信息一一交代,可能是一把枪,或者一把十字架。
小说以第一人称开始说明,“我”,正是在医院从夏洛特听到这个故事。“我”去探望这位早年、迟暮的朋友,对方生病了。房间还有别人。她告诉“我”自己在构思一部电影。主角是洛塔尔。她讲到中途,坚决地中断,要求“我”明年继续前来。“我”应诺,她却似乎睡着了。
短暂说明叙事的因由之后,小说重新回到部落,我们之前的全知疑虑也得到了解释,我们正是夏洛特故事的聆听者——在这里,妇女们负责编织,劳作,清理,女孩搅拌酸奶,姑娘们宰杀羊羔,不同阶段的女性从事着自己不同的职业,而女性共同的工作是河流清洗男性的头巾,种植烟草,或者像男性那样干活,“她们看起来严肃,但是只是渴望竞争”。照顾洛塔尔的女性是个中好手,但是洛塔尔却像另一个极端。她教导她们英语,但是她们却把她当做笑话。男性以枪战和杀人为傲,女性负责后勤,并对男性的事业不以为意。一天晚上的聚餐中,洛塔尔注意到一个像男性的小个子,大家告诉她,这是圣女。洛塔尔求问牧师,牧师告诉她,圣女是不结婚的女性,她们可以像男性一样,拥有手枪、马匹甚至自由,过上穷困、贞洁、以及男性般的生活。
洛塔尔开始对环境熟悉,但是部落的日常事务使得逃离的想法变得奇怪。女性开始逐渐接纳她,并且告诉她传说和风俗。一个早春,她被带到椅子上,剃掉额前头发,染黑,涂粉,穿衣服,却不明白为什么。牧师到来之后,阻止这一卖给穆斯林的行为,牧师让她成为圣女。并且举行了仪式。主持人为男性。
在这部分叙事中,洛塔尔的命运再度发生了转折,在她对于这种陌生日渐熟悉之时,她似乎正在忘却和忽视即将到来的周遭风险,她将被作为商品贩卖。牧师出手挽救了她,尽管理由可能仅仅是宗教的分歧。为了在这里继续生活,她得付出一种奇特的代价,在未有任何详尽的考虑之前,她必须和情欲、以及女性身份做告别,成为“男性”般的圣女。但以其处境,显然别无选择,在买卖和贫瘠的自由之间,只能选择后者,虽然后者依然意味着女性主体身份的丧失——前者是被奴役,而后者则是抹去性别身份——在被允许参与男性的劳作和生活的同时,女性的主体身份不可避免地消失在男性的幕布背后,这是一个被阉割的、分裂的性别角色。
叙事再次中断,小说进入夏洛特的医院生活。上述正来自夏洛特第二天的医院讲述。护士送“我”出门,提及她的丈夫,评价其为“怪人”。“我”回忆起我们相遇的场景,丈夫戈迪汗独自来到书店,试图把书卖给“我”。“我”解释自己不想收二手书,但是戈迪汗并未甘休。
“我”向其询问夏洛特的情况,夏洛特过去经常带来礼物。在此,我们终于获得了关于夏洛特的部分外貌描述,有别于其病中书写的高热状态,日常的夏洛特在这个港口城市也显得独特:不脱去的天鹅绒斗篷,以及巨大黑伞,并借顾客之口,谈论了这个小镇多数人对他们的真实看法——小偷。
“我”注意到弯腰时刻他胸口的十字架。
在阅读中,我们的记忆忽然回来了,虚构叙事在这掉落的十字架中忽然踏步进入了小说里的现实:十字架是否正是夏洛特小说里的那一个?戈迪汗会是那个牧师吗?“我”产生了边界的困惑,并对十字架的来历产生了好奇,但是他却试图把十字架卖给“我”。他对十字架的草率态度令人觉得,我们过去的那种猜测不过是错觉,虚构和现实间仍然存在着某种分水岭。
叙事很快回到洛塔尔。众人给其安排了一座半坡上的小石屋。小说内叙事的时间节点也回来了,这是她在马拉希阿马达的一年后,按照季节,确实应该把羊群赶到更高的草地。她负责给山羊计数,夜晚射杀狼群。但是此地并无狼的踪迹。(门罗为何要加这样的句子?)她不睡在小屋,睡在外面的棚内,她不再介意虫子,不知道长钉的用途,却排上了用场。她适应了肮脏、一无所有的生活,围绕她的女性都消失了,远离母亲管束的女孩偶尔到访,调皮且充满破坏力。她们给她带来烘焙用的面粉。她可以喝奶——这时候我们才知道,羊奶是公有物,她是工人,这是一份职业——她甚至接受了这里的饮食习惯,食用发酸的羊乳。男性会穿过林子到达,但是他们会带来咖啡和烟草,教导她修理和枪支,讲述枪的来历,枪的用途和分类,以及各自的优缺点。或者巫师的玩笑。
我们必须注意此地巫师的故事,将在结尾产生重要的用途——这故事讲述了巫师被捕后,向着想看他变戏法的大官要来一碗水,变出港口,房屋,教堂,以及汽艇,巫师踏进碗里,去往了美国。
但牧师否认了这一说法地真实性。我们也渐渐知道,她对牧师的好感似乎越加显眼。这种好感与宗教的誓盟似乎产生了分裂和背离,他们将继续这样下去吗?
叙事的省略,将在门罗即将施加的时间技巧中一览无余——时光流转,天气变冷,洛塔尔回到屋内,她填塞草叶稀泥准备过冬,但是男人们告诉她在这里过冬是没有可能的。雪将有半人高,羊群将被赶到山下,女性不会给她免费的白面包和酸奶。他们告诉她可以回到山下,圣女将拥有土地。但白天无人之时,牧师一个人爬上了山,告诉她自己并不信任他们,而她可能被再次卖掉。她惦记那些母羊,但牧师叫她弃之一边。她无法理解,并深感眷恋。
这个匿名的女性,接受了自己的新命名,新生活,新工作,新身份和新命运,但是牧师告诉她,你得离开这里。所以,又一次毫无选择的命运转折。同时,牧师的话似乎在提醒我们,外部的潜在风险并未消失,他们依然不可信任。
牧师带她逃离,告诉她将走一条不同寻常的林间小道,而他们在行进过程中,几乎不发一言。两人在河边停留时候,洛塔尔询问去向哪里,牧师告诉她去大主教家。她表达去牧师家,牧师说家中不允许出现女性——女人会带来麻烦。
何种麻烦?我们不得不询问,月色,女性的混加,这些暧昧的阴性形象,也许意味着道德和戒律的松弛。似乎为了和这种松动相抗,小说内部行动强度在刻意增加,牧师不允许他们的松动时间,他们昼夜不息地赶路,毫无休息。毫无休息意味着他们没有片刻的亲密和松弛,螺丝依然被不断地旋紧。
在干枯的河床边,他们开始交谈,谈话使得他们之间变得潮湿和丰润,与环境迥然相异——他用意大利语跟她交谈,而非盖格语,似乎想和过去告别,似乎说明已经前进至文明,他告诉他自己的经历,以及为何成为一名牧师,他直言不讳但又充满温和地谈论对那些野蛮人的看法:善良,忠诚,贩卖女性是出自不得已的贫穷,而非恶(“世人不知其罪”)。
谈论自己是风险的,意味着关系的打开,意味着新时空的打开,只言片语也可能是缝隙,而情欲将在这些缝隙里进入、滋生。牧师告诉他们将去往斯库台,而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不会再软弱无力,她将到达一直想去往的地方,逃离他,找到领事馆,去往过去。
他们继续赶路。结局的可能性开始分化,牧师的形象更为丰满。
“我”开始叙述书店的故事。小说时间再度明确,1964年3月之后(也许一年之后?,和洛塔尔的故事相隔几十年),地址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的维多利亚。“我”来到这里,开设了一家书店,并没有听从一般进货商的建议,而是选了相对论,小说,诗歌等非功能性的书籍,并按照思维的徜徉而排布。但是这一布局并没收到当地的欢迎。人们寻找书,但购买者寥寥。“我”只能等待书籍和书店被接受的时间。
“我”讲述自己的独居生活,一种新生活,逃离之后的生活:半饥不饱,与所有人隔绝,却观察城市本身。小城位于国家的最西边,游客卖假货,令人感觉像是小说里的城市——门罗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描述,《亚孟森》里,女教师感觉自己是俄国小说里的人物,《机缘》里,白雪和松林让朱莉联想起俄国小说的景象。现实生活似乎依据某种虚拟、文学的法则存在,一种被移接的景观,一种所谓的心灵魂景。在状述这座城市之时,门罗调动了她的观察技巧:视觉,想象,历史(掺杂人群的流动,地理的越界),气味(具体的,方位感强化的气味),人的状态,以及“我”的目的,如此格格不入:并非赚钱、扩大生意,只是想放一些自己珍视的东西,寻找容身之所,最终变成地图、街区的一部分,变成记忆。
现实不会因为理想而被美化,房租依然会成为一种困窘。和故事的洛塔尔一样,“我”也获得了一笔遗产,但经济只能缓慢维系,好在境况在好转。最重要的:“我”与人交谈,而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在这里潜台词是,夏洛特正是其一,夏洛特依然可能是一个假名。
叙事回到意大利的斯库台。这座城市充满了含混和不真实感,像被雾气笼罩,漂浮于邵泽地。他们的踏入,骤然击破了暮色的宁静。鹦鹉仿佛在用某种未知的语言在咒骂,空气里是粪便和饭菜混合的奇特味道,人们淡漠而无礼,问路被粗鲁以待。在这样的处境中,洛塔尔的逃离想法已经消失殆尽,他们的关系不得不变得更为紧密,而她对他也存在更大的依赖。
牧师终于想起主教的家门,他急匆匆赶路。但城镇之路未见得比林中狭道更为轻易,但是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主教家,她获得了一种拯救,以及身体的清洁,他们把她送上船。
叙事在这里被掐断,夏洛特对“我”说,也是对我们说,这部分没有意思。那么什么是有意思的?也许意味着叙事的未尽,也许说明结局尚早,“我”们还将看见洛塔尔的另一个可能。
“我”转而叙述自己到达的目的。“我”在伦敦的生活,和丈夫的关系,因为租给一对大学生夫妇而发生了质变。“我”曾经写过玛丽·雪莱的论文,这一低落时期与丈夫唐纳德相逢——这是否意味着,低落的开端意味着某种婚姻地不情愿?一开始,“我们”和尼尔森夫妇看起来相处融洽,但很快的,“我”和尼尔森开始了婚外情。这段关系中,并无凄凉,只有冷酷以及清晰的欲望,甚至欺瞒——欺瞒具体是指什么?在此或可以引用杜拉斯那句:我们得时不时地向情人隐瞒我们对丈夫的爱意。
尼尔森提出离开,一起生活。“我”未置可否。“我”依然在忙着玛丽·雪莱后期的、几乎不为人知道的小说论文。需要说明的是,作为雪莱之妻,玛丽·雪莱一度作为一个附属者而存在,她怪异且具独创性的小说,她支离破碎的婚姻关系,脆弱易碎的人生等等,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被缓慢发现,并并成为女性文本研究的样本——或者可以说,她是一个未见的女性写作者代称。国内雪莱研究至1982年才初现端倪。在此间,门罗谈论的,比起男性,“我”更热爱读女性的书,“那些恨过、嫉妒过或者浪荡过的女性”——很难不深感共鸣。我们并不是在这些混杂了爱和绝望的故事里面,试图获得救赎或者启示,“我”们只是想了解,她们到底如何生活、写作,如何成为自身,如何明了自己诉求,我们意在寻求同类,并且获得宽慰。
西尔维娅和唐纳德深受伤害,两人离开屋子,“我”和尼尔森被留了下来。两人的忏悔很快被随之到来的爱欲吞没(这种感受门罗总结为荣耀而恐怖),“我”们谈论未来计划,并且做爱,最终“我”却在他回到自己房间后,坐火车去往多伦多,又去往温哥华。三个晚上的火车之旅——在此刻不仅仅是省钱,还有不确定中思维的厘清和清醒。“我”在雾气中走上溪谷,情绪低落,患上感冒,这种自省中的未来是清晰可怖的——婚外情并没有带来截然不同,男性依然雷同,生活的重复乏味不会因为这次婚外情改变,时间足够久,最原始的激越和悸动也会使之变成一个面容灰暗的陌生人,“我”遭到了双重打击。
之后是关于几个书店常客的叙述(虽然只是几笔速写,但无疑都很生动,这些自以为是的、怪异的陌生人),“我”对此深感失望。“我”依然给唐纳德写信,描述书店,城市以及自己难言的情感,而他已经开启新生活。“我”也给尼尔森写信,但是尼尔森换了地址。唐纳德不情愿地回信,尼尔森则始终没有。“我”改写挂号信,只为了获得他收到与否的讯息——对两个男性的同时背叛使得“我”的情感处境变得极为变动。
小说继续讲述“我”和夏洛特的结识:她与众不同的外表,她的谈吐和对书籍不无奚落、但又充满洞见的评论(还有她对另一段众所周知的婚外情的嘲讽,关于阿娜伊斯·宁和亨利·米勒),询问“我”是否愿意雇佣自己,但最终她买走了契佛的《无用的鳄梨》,同时门罗也简写了戈迪汗的样貌——两人状态的背离,以及二者某种显著的共同点:奇怪过时的服饰,以及执拗、自顾自的举止。夏洛特拒绝付税金,拿走了书籍。
未多时,两人邀请“我”参加周日的晚餐,措辞和笔记皆很正式。之后是房屋的样貌、聚餐的情况(真正的匮乏,大胆的真实将他们区别于众),第一次和他们聊起雪莱,“我”意识到自己如此渴望讲出自身的故事——每个人都渴望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夏洛特却没有,这点似乎颇为奇怪。戈迪汗再次向“我”推销书籍,买卖和款待的混淆使得“我”产生了某种困惑与分离,更为重要的是,这次聚会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两个男性,并身感失落。似乎为了加剧这种失落,一天后唐纳德即提出离婚。
夏洛特到达商店,发现“我”雇佣了一个女孩。店员讲述了夏洛特,但是我们尚未获知店员谈什么,叙事便在此戛然而止,承接至上一个结尾——“这部分没有意思”,时间被框定——跳转到夏洛特住院的第三天下午,叙事视角与小说时间终于开始合轨。“我”认为夏洛特的故事戏剧,且混乱,并忽然产生夏洛特会死的古怪念头。在“我”询问故事的来源时,夏洛特含糊其词,仅仅表达故事来自于生活。第二天“我”到达医院,发现夏洛特已经被丈夫带走。“我”于失落中寻访,发现房子已变化模样,而他们彻底消失不见。“我”由此陷入了沮丧。感觉生活失去了支撑,并期待某种坚实的依从。
——危机自然是全方位的,失踪的情夫、彻底分离的丈夫、孤绝的处境(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不辞而别的朋友等等。或者我们在阅读中可以作为一种参照,洛塔尔在部落的生活,是否恰是一种依从——不由自己决定的命运,宗教的,精神的。究竟哪一种才是更好的生活?或者,没有永远正确的选择,只有某一个时刻正确的、或者别无选择的选择。
“我”想象了尼尔森的人生,一种周而复始、亲近、疏远、亲近的生活。尼尔森却于此时忽然出现。又一个想象跃入现实。这里的文本嵌套值得注意——短歌(理应并非诗歌),讲述日日月月年年她和尼尔森的生活,作为“我”这一段叙事的终结——而在此,几乎毫无理由、甚至毫无前兆的,夏洛特的叙事又开始,洛塔尔离开主教的屋子,并且获得了一件他身上的长斗篷——这件斗篷是否为夏洛特身上经年不换的那件?无法确实,但依旧可以作为一种我们对故事讲述中不断质疑的回应。
她回到院门,大叫xoti——盖格语言中的首领之意,(夏洛特和xoti的音同使得我们再次产生质疑,首领似乎又征兆他们之间的关系),庭院中的光照亮牧师的脸,依然冷漠、无所求。情感存在吗?还是她的一厢情愿?那些共行的道路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明白一切都木已成舟,她将被带离,回到加拿大,但是女性于此时终于获得了一次主动,在小说的结尾,她以呼唤的方式,拒绝步入被安排的生活,以绝望、但是不依不饶的姿态,而情欲的恢复正是女性主体身份的恢复象征,一次不算完整的自我复位——最终,船驶入迪利亚斯特(意大利北部港口边境城市),他正出现在码头,是我们难以预料的又一个叙事递进和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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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阅读,作为一种后置的判断,去推测创作的诞生以及分析每一条叙事岔路的诞生,似乎并不可能,我只能在此粗浅谈及自身的理解,理解也可能全部为错。小说结尾是否说明夏洛特正是塔洛尔,牧师是否戈迪汗,都无从辨析——这是一个甚而魔幻的结尾,巫师渡船的码头汽笛,那人正在一端等待,洛塔尔是否最终破除了圣女的宣誓?牧师是否对她产生了情感?都不能得到坚实的答案。
在小说中,虚构正在成为一种现实,但现实正被模糊,充满了不可解,或者未曾吐露的秘密,一如小说里潮湿氤氲的山丘、湿地、边境交界的异国氛围。夏洛特的故事,她作为影像可能谈论的文本,里面多少为真实,很难言明,但随着叙事的推进,真实感却在不断增加。两个故事文本里,女性都存在着前后人生迥然不同的参照,塔洛尔因为逃离的偶然,而“我”则是因为脆弱、甚至荒诞的、一念之下的选择。这个选择最终被应证定为和过去并没有不同。在“我”的故事里,除了自己这段婚外情、开书店的故事,还编织进与夏洛特的交往、他们夫妇古怪的行为等等,似乎说明了塔洛尔和牧师之后的生活。结局原来早写就于开篇,但小说进行过程中,我们只能猜测和怀疑。真相是混沌、不可察的,边界是形如虚设的,我们获得的只有残片,和身披谎言外皮被泄露的瞬间真实。小说的文本正应证了我们叙事中所探讨的无边界化,而小说里,从原始到现代的女性故事,都是类寓言但又真切的,情欲、男性关系等等,都因为路障的存在而激情澎拜,激情之后,结局又能一眼洞穿,欲求永远无法获得满足,这是世界本质的痛苦。但是,女性的坠落和离经叛道无疑正是女性意识浮出被埋没的一次可能,她们不再成为男性欲望的指涉,而是成为其内心欲望的自陈,尽管这种欲望的实现最终以清醒后的寒冷来体现,甚至倒退回那种被奴役、被支配、可以依从的处境,以试图找回力量(他们依然是“尺度、价值和分量”)以及片刻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