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云彩

有那么几年时间,总觉得身边的世界狭小,天边无限辽阔。亲朋好友都曾经是我的模特,每一位都不止十几遍地被我写生,即便是蒙上我的眼睛,即便是让我失明,对眼前的一切依旧胸有成竹、了如指掌。厌倦了环境中的无休止征战,双方昨晚还是好友、亲朋,只是今偶然发现,个人所信奉的主义有所区别,一夜之间铸铁成矛,咒骂飘扬与血流成河,每天都有死亡,早已经司空见惯。当这些成年人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成为我的模特时,微笑则是另外一种面貌。十几年中,不仅仅是成年人在迷失,也不仅仅是社会在迷失,作为少年的我们也同样处在迷茫之中。
伏尔泰同往日一样斜着脑袋冲我微笑,画家手中的铅笔不间断地抖动着,只是线条开始躁动,就像是天边的云彩,启动了毫无规律的变化模式。看着已经有些失控的画面,喃喃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追赶那片云彩去”。
保国隔着画板,一双眼睛瞪的圆圆地说道:“身无分文,并且,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最远的距离可能就是禹王台,离开城墙也就是两公里左右的地方”,他又接着说道:“我看那片云彩一直向西边飘去,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空气异样凝重,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突然我站起身来:“我们把伏尔泰从三楼楼顶扔下去,看看他接触水泥地面的效果怎样?”
终于,我们经过楼顶检修竖梯,艰难地把伏尔泰弄到楼顶。远处包公湖波涛荡漾,水边芦苇有两人高,狂风总是从北面十几公里外的黄河夹带着土腥气和黄沙呼啸而过,楼顶沥青上布满的石子早已经斑驳,边沿没有任何防护设施,一马平川与天水相连,你甚至都能想象着从平坦的楼面起飞,插上翅膀一路向西,去追赶心中的那片云彩。终于,伏尔泰还是在几秒下落之后完碎于水泥地面,碎片惊动了几只流浪狗在狂吠中迅速逃离,东面的鼓楼依然风烟缭绕,它当时是城中最高建筑物,没人知道十几年后,鼓楼会被当年在楼顶上打斗的同样一帮人夷为平地。只是如今人们的斗争仍在继续,此时的我和保国开始设想着如何去追逐那片远离的云彩。
越过南城护城河,郊外漆黑一片,去向火车站的路是去往禹王台的必经之路,所以,即便是黑夜我们依旧能轻车熟路,进入车站货车场需要绕过站台围墙,这个夜路比我们的预计消耗了更多时间。高悬的圆月距离遥远,微弱地闪着白光仿佛一只惨淡的灯泡,路面颠簸不平,漆黑一片,杂草丛生的墙根只能一前一后摸索前进。突然,走在前面的保国停下脚步,用右肘示意我停下来,右前方沙柳林中的绿色眼睛让我们止住脚步。
“不会是狼吧!”我小声说道。
“应该是只野猫。要不是今晚有赶路,我一定要逮一只尝尝味道!”
“我吃过野猫肉。”我略带紧张地说道。
“走,上车再说!”保国一边说,一边拉我继续前行。
在围墙的尽头我们看到几条发着蓝光的铁轨,绕过围墙,几个巨大的水管被高高举起,火车头在接受注水的同时喷涌着热气,月光和灯光交相辉映别有一种风景,向上的热气对我来说,也许就是一种追赶云彩的澎湃动力,“迪、迪、迪”,汽笛拉响,“澎、澎、澎”,远处的火车在移动。最左边一条轨道上,一列运煤的火车躺卧在不远处。转身观望相反方向,笔直的蓝色幽光伸向东面的远方。保国指着前面的天空,说道:“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我觉得那是洛阳的方向,所以这趟运煤车一定是去往西方的”。
我抬头,看看西面的天空答道:“最亮的还是月亮啊”。
“月亮不算星星,你个笨蛋!”
“走,快上车,小心被查车的看到”。
为了不被执勤人发现,我们尽可能地躺在煤堆之上,煤块都被抖落在车帮的位置,中间高高鼓起的煤粉堆居然散发着温热。七十年代的中原夜空星光熠熠,太多的星光无法计数,我俩大致知道银河是个什么形状,也知道其中几个星座的大约位置。也许,因为今天是七七,不自觉地,我们都在暗自寻找着牛郎及其挑子里面的两个孩子的位置。
“你看,今年的喜鹊来了很多,把弯弯的鹊桥挤的水泄不通,害得我都看不到织女在哪里了!”
“对,今年的织女星被映衬的好暗淡。”话虽如此,保国还是用手指给我看。顺着他的手指,我终于看到了被挤在一旁的织女星。
“刚、刚、刚”,老旧的火车开始松动着筋骨,各种钢铁碰撞的声音尖锐刺耳,我用手堵住两个耳孔,扭脸儿看看卫国,小声说道:“希望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车厢的抖动证明其力量,转过几个小弯,火车开始被铁轨捋直,几分钟后,耳边的风开始急促起来,前面车头释放出来的浓烟在夜空中异常好看,当浓烟拂过脸庞时,鼻孔中充满了硫煤的气味。说来也怪,少年时期中有很长时间我都特别喜欢这种怪怪的味道,也许对我来说,硫煤的气味具有象征意义,闻到它就像是嗅到了海阔天空的自由。当火车开始在旷野中飞驰,不用担心巡车员的干扰,我俩干脆站立在煤堆之上,迎着风,让烟雾扑面而来,“迪、迪、迪”,鸣笛的声音恰如其分,以至于在以后的很长时间,站立在煤堆上迎风的场景都令我难以忘却。
我在剧烈抖动中睁开眼睛,头顶上的星星消失的无影无踪,脚丫对着的东方出现暖灰色白光。天色微亮,紧接着,火车再次剧烈抖动并明显降下速度,我推醒身边的保国,“到了吧”。惊醒的保国小心翼翼地观望一番,说道:“前面应该就是龙门,准备下车!”随后起身掸掉身上的煤尘。“下车小心,别摔着。运煤车一般都在卸货场停车,我们应该在车辆减速未进站时下车,这样就不会被稽查人员查到了!”
虽说火车在减速,毕竟,在没有完全停稳的情况下下车是一个技术活,在接触地面的瞬间,我们还是被强大的惯性带倒,翻了几个跟头后,万幸毫发无伤。绕过围墙来到车站,大大的站牌上书写的文字并不是龙门站,巨大的东方红钟表矗立在广场中央,时间是凌晨四点十分。
“刚才还以为天要亮了,没想到才凌晨四点,这个车站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咋办?”
“可能早下了一站,下一站一定就是龙门站,只能步行前往了。”
“步行我同意,但下一站是不是龙门,我可不知道。”
“走吧!”保国推了我一把。
再次来到铁轨上才发现,我们扒的运煤车在这个站根本没有停靠,隐约的车尾灯后面,两条铁轨笔直,依旧散发着幽蓝的暗光。东方将亮的暖白色光线似乎又亮了一些,只是西面依旧是黑夜漫漫,为壮胆,我们分别顺手捡起稍粗的树枝握在手中,踏着枕木朝着火车离去的方向前行。
我不喜欢中原的夏天,到处黄沙弥漫,一些植物虽然也会有绿色,但和大面积的黄沙相较,实在是少的可怜。在中原大地饥荒掠过的年代,野生动植物不多见,人类够的着的动物早被吃的一干二净,就连可以吃的野草、树叶都很快被一抢而光。想象黄沙中光秃秃的树木,这风景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有冬天的大雪能让眼前的风景瞬间改变,有好几次站在黄河边上,除了河水,四处白色茫茫,随便选景,随便构图,到处都是“列维坦”的景致,尤其是赶在中午时分,远处村庄炊烟袅袅,大雪纷飞悄无声息,泥泞的村道被踏出黑黢黢的泥土,土坯墙的黄色在白雪中熠熠发光,炊烟和远处的铅色天空浑然一体,这是中原最美妙的季节,也是我们最喜欢户外写生的季节。
“别瞎想了,我有点饿了”,保国随口叫道。
“你看远处的几棵树造型很别致,有些‘列维坦’的风格!你还记得他雪中暖阳下的松树杆吗,那色彩简直是无法超越啊!”
“好像树上有果实啊,不会是梨树吧,梨树应该八月结果,现在就有果实了?”
“如果是梨树,七月、八月都会结果实”,我嚷嚷道。
“走去看看!”
的确是几棵野生梨树,可能是生长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所以,树梢上的梨果高高悬挂在风中。我开始爬上树干,用手中的树枝打掉几个熟透的黄梨,可口的香甜消解了路途的劳顿。稍事歇息再次上路,终于,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时,我们看到了洛河,河水被朝霞染红,对岸的“龙门石窟”沐浴在暖红色光线之中,很远我们就看到了“庐舍那大佛”的微笑,此时我们也应该在洛河水中洗涤身上的灰尘,毕竟一夜的运煤火车之路让我们两个看起来像黑人一样。选择一个僻静水弯处,一个猛子同时入水,那时的河水清澈见底,从水中看到的“庐舍那大佛”微笑更加圆润善目。
我和保国都认为,我们看到的那朵云彩止于此地,云彩都盘旋在“庐舍那大佛”的头顶部,东面的霞光射出万道光芒,所有的光芒都将穿透“庐舍那大佛”的真身普照万方,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地方,一个可以给我们“答案”的神圣之地。从早晨的霞光开始,到晚间的落日为止,欣赏着他充满玄幻色彩的微笑,一些希望、一些疑问、一些答案、一些选择,都无时无刻萦绕在脑海中。主观上我意识到无所需求的重要性,只是年轻的身体阻碍着美好事物的早些到来。当智慧可以区别出美与丑,辨别出欣喜若狂与万般厌恶,心灵在向往美好的事物,主观却希望将一切同等对待。然而,在他的眼神中,已然没有了年轻与老迈、美味与恶臭、希望与绝望、愉快与痛苦,甚至,世间万物的绚丽多彩与纯粹的暗黑世界也毫无区别,光早已经消失,再也不会有色彩,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感触,我们的痛苦,我们的伤感,与你眼中都属虚无。还有那些朝气、柔弱、洁净、白皙,当美丽灵魂跌进爱情,这不可多得的至爱时光,这时的精灵就像是另外一个化身,肮脏邪恶被涤荡干净,但是,这所有的感觉都是虚无,黑暗如同白昼,善如同恶。
阳光真好,我索性躺下,石板早被磨光了青苔,光线四散开来躲避着坚硬的巨石,“庐舍那大佛”不阴不阳的表情耐人寻味,保国一直认为他嘴角上翘像是在微笑,也许是一种轻蔑的嘲笑。而我却从他微微上翘的嘴角中看到了怜悯,这是最为复杂的表情,就像是阴和阳、白与黑、善与恶。阳光将我思绪清空,温暖光线透过眼帘透射到瞳孔的深处,他好像是要告诉我,有与无,得与失是一回事,似懂非懂已经疑问多多。
通红的眼帘在变化,即便是血液的颜色,也有变幻无穷的色阶,一个色阶一个色阶,直至最后的紫红色,接近暗黑的红色,光线消失殆尽,我尽可能睁大双眼,从刚才的光晕中渐渐解脱出来,不过黑暗已经让我双目犹如失明。大惊失色之下,顺着刚才“庐舍那大佛”的方位,再次用心灵描绘着不阴不阳的面庞,不幸的是,此时的我就像是被时光抛起的微粒。被光线过滤掉的声音逐渐嘈杂起来,我试图抓住其中一些能够理解的言辞,而就在忙乱与交叉之中,一些噪音脱颖而出。
“我并没有想杀死他,但,当我看到他的表情时,我觉得他是渴求死亡。”
“我的美丽就是一种罪恶。”
“我接受不了如此巨大差距,我宁可从山顶跌落下来,看着肉酱般的躯体我会很快忘却疼痛,这将是一种终极愉悦。”
“无时无刻不被自身的丑陋灵魂所惊醒,关键不仅仅是个体,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如此肮脏的角落。”
“我用尽毕生的精力,散尽财富与风华,您看,这是用纯金线缝制的袈裟,虽然您的身体曾经拥有镀金的皮囊,但是,这个袈裟将更纯粹。”
“我曾经驾鹤西游,在云霄之处,看到荣光与日月同辉,我想在人间实现这个幻境,也想让自己的肉体成为不坏金身。”
“我也意识到’我’是一个障碍,希望亲手葬送’我’。在尝试过很多可能性之后意识到,消灭达不到任何目的,终极的方法也许是从灵魂中删除‘我’,可是,还是失败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成功走出之人不再可能有任何信息传递,就像我们常常告诉世人我们成功出世了。但如果是真的成功,也许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所以我开始崇拜杳无音信与永不再来。”
唧唧咕咕,噪音开始远去,视觉开始回归,一股奇香。这里不是天庭仙境,哪里有奇香飘散,当噪音完全消失,我意识到我身处“庐舍那大佛”旁,光明始于一个亮点,然后逐渐扩散,眼帘首先暖和起来,我用双手柔柔眼睛,一个清秀的脸庞占据了大半个天空。
“你没有昏迷吧?”年轻的姑娘体贴地问到。
我慌忙起身,“没有,没有,我刚才好像是睡着了”。
“我还以为你摔倒了昏迷了。”
“你叫什么名字?”
“南麓。”
“是小鹿的鹿吗?”
“山麓的麓。”
“好听的名字,好难写的字啊”,’咯咯咯’,爽朗的笑声,姑娘两腮微红,嘟嘟的小嘴煞是可爱。
“让我为你画张速写如何?”
“好啊,我也喜欢学习画画。”
摊开我随身带的铅笔和纸张,选择一个角度快速画了一张速写,那幅速写我留给了南麓,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城市的孩子。美丽就像是过往洛河之水,从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过,很多细节已经忘却,好像我们都是15岁的同龄人,也都谈论到内心深处那块不同的云彩。
几年过后,我终于明白心中的那块云彩飘向何处,不像少年那么玄幻,也不像当年如此辩证,云彩引领了我内心对未来的憧憬,确切说,云彩是一种外在的动力,在随风飘散的同时聚集着力量,生命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