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港

(1)
牛肉汤在锅里,西兰花在餐桌上,牛奶在冰箱里,维生素片在纸上。
男人路过卧室,女人靠在床头上用平板电脑看电视剧,空调叶片上下摇摆,呼呼呼地把热气吐到她放脚的地方,她的脚露在被子外面。剧里尽是女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听不懂语言。她在笑。
他走进另一间卧室——大一点的卧室,把棉外套脱下来,铺平在床上。左手拨开皮带扣,裤子就从肚子上褪了下来,露出肚脐下面重重的勒痕。他换上带毛的宽松居家服走出来时,电视剧里说话的变成了一个俊俏的男人。电暖器的热气往外冒。
女人已经下了床,这时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捧着一碗牛肉汤放在餐桌上。她看着他吃,他没有先吃牛肉。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好不好吃?”
“我还没吃。”
“你吃嘛。”
他尝了一块萝卜。
“你尝一下牛肉嘛,看是不是咸了。”
他尝了一块牛肉。
“还行。”
我炖了好久,可能有两个小时。
“你吃没吃?”
”我不想吃。”
“你也尝一下嘛。”
“我不吃。”
和这个女人结婚已经一年了。她抿着嘴看他,红润的双颊很像他母亲年轻的时候,眼睛也像。但是他的母亲不会做饭,从来没做过饭。
“你又在看啥电视。”
“韩剧。”
卧室里的灯光很白,流在客厅的木地板上,餐桌上昏黄的灯滋滋地闪烁起来。
“家里还有灯泡没有?”
“应该还有吧。”
他半起身,摁开了客厅的白灯,把餐厅的灯关掉,“吃完饭我来换。”
“你吃西兰花嘛,一会把维生素片也吃了。”
关于公司的事,她一点也没问。
(2)
这个冬天开始很暖,但进入十二月,南方也下起了雪,狂风从什么地方灌了进来,整个屋子里都在响,他以为这个房子是密不透风的。
他端起印着白色娃娃的绿色陶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牛奶从冰箱里取出来就倒在杯子里。很冷,比屋外还冷。他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了桌子上。
女人站在电暖器旁,身体对着他,但头扭过去看着电视,两片嘴唇牢牢抿着,脸颊更突出了。
“你休息吧,碗我一会洗,我先看会书。”他推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他叫人用玻璃窗把阳台了封起来。他在靠背椅上坐下,双腿搭在写字桌上,点一支烟,吸了起来。
路上的车灯缓缓地移动过来,又从模糊的窗子前滑了过去,远处市中心的灯塔和高楼堆在一起,他在这里感到安全。
妻子在他眼前的玻璃窗倒影中走动——从餐桌走进厨房,然后传来热水器的打火声、碗和盘子碰撞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
他拿起桌上的一本《旧制度与大革命》。书被金属书签分割成了一薄一厚的两半。这个书签是妻子几年前在北方的大学游览时买的。他当时说:“你在大学给我买一个书签就行了。”
从他昨天停下的地方开始读:“但是个人继续发财致富,他们变得更勤奋,更富于事业心,更有创造性。”
女人推开阳台的门,一边肩膀软绵绵地靠在门框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力那只紧握着门把的手上,说:我睡觉去了。
他只对着她的倒影应了一声:“好,我一会就睡了”。
她肥胖的屁股和大腿、散乱的头发从客厅的倒映中消失了,路上的一辆垃圾车从眼前窗子的另一头消失了。
他又点了一支烟,手边的烟灰缸里没有水,烟灰飞到桌子上到处都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灌进来的风,他曾以为这里是密不透风的。
(3)
写字台下面的电暖器发着光,他把腿放下来烤,继续读书。一段还没读完,又放下——一本乏味的书。书架上堆满了只看了几页的乏味的书。还有一些不那么乏味的书,连同不乏味的灵魂,关在了客厅巨大的书橱里。
远处市中心的灯光在风雪中跳动。没有雾霾的时候,城市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白天他就是在那里上班。这样的生活已经有三年了,很满足。在之前没有工作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这样的一套房子。
那时,他和这个女人租住在一间看不见远处的房子里。卧室对面是别人的卧室,下面一层楼里,一个肋骨突出的男孩整夜打游戏。
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家,他路过正在施工的地铁站。工地被两米高的铁网围住,上面张贴着地铁公司的标语和宣传画。在转弯处,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建筑工人,他们住在铁围栏里面的二层板房里。他听见,他们正在聊他们爱过女人。
(4)
腿烤得很烫,但背还是冷的。他坐直身子,一条腿盘起来,脚放在椅子里面,另一只脚踩到椅子上,膝盖就顶到了下班。他用手抠掉脚趾间的污垢。脚趾背面的毛又长长了,长到了脚趾的外面,又黑又硬得很丑,在电暖器的金光映照下更明显。
他点燃打火机,把火苗一点一点地靠近。一遇到火,毛就滋地蜷缩起来。他一根一根的烧,烧到的每一根都像躲进壳里的蜗牛眼睛,要不了多久,就又会从它脆弱的壳中伸展出来。
中间有几年,这些身体上最顽强的部分被忽视了,脚趾上的毛、长歪了的牙齿,脖子后面突出的骨头。那个时候,他没日没夜地躺在一个女人的床上,赤裸裸的。再往前很多年,有一天早上,在老家那栋即将废弃的房子里,阳光从纱窗照进卧室,他看见胳膊上和小腿上长满了蒲公英。他用剪刀剪下一束,微风一吹,绒毛就飞了起来。
在这些蒲公英飞走之后的那个夏天傍晚,一个上半身披着浴巾的男人湿漉漉地从他面前闪过,进了卧室。他第一次看见那些毛发,从那个男人稍稍隆起的肚子上钻进了两腿之间,一股绕过来延伸到接近尾椎骨,另一股向下直到脚踝。
在房子被废弃之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一天早上他起来上厕所,发现母亲的房门紧闭着。小孩搬过来一个凳子站上去,透过房门上面的玻璃,他看见母亲正坐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在与那个女人没日没夜躺在床上的那些年,那个让人恶心的男人的身体经常浮现。
和这个女人分手后的第二个月,他就和第二个女人在一起了,但过了很久,这第二个女人才不情愿地和他睡在一起。尽管如此,他确信这两个女人都爱他。
(5)
他抽完最后一支烟,回到客厅,看见卧室门敞开着,听见女人的呼吸,想起昨晚妻子说的话:结婚一年了,你多久没爱过我了。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门拉上。
还能怎样呢?小是小了点,但是他们有两间卧室,床单也是干净的。客厅里有一架他们自己的软布沙发,茶几上有各式各样的杯子,喝茶的、喝酒的、喝水的杯子。厨房里有一台二手冰箱,里面整整齐齐得全是水果,蔬菜,牛奶,没喝完的牛肉汤,冷冻室里还有鸡肉。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下面人在路上走,还可以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还有一辆车。他们商量过,等有了孩子,再换一辆大的车。
不管怎么说,这些是他自己一手换来的。这么多年,那个令人恶心的男人不知道去了哪,有一次回老家,有人说他喝醉了酒,一头栽进了河里。也有人说一天晚上几个警察把他带走了,当时他双手双脚牢牢地抓住院子铁门,一群人挣扎了很久,才把他连着铁门一起拽了下来。
直到现在,他以为这里是密不透风的。
男人拉上窗帘,关掉所有的灯,街道上的光照进屋里,阳台的玻璃窗和玻璃门颤抖着,棉布窗帘拍打着墙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要是昨天没有发生的那件事,这一切该多好啊。想到这些,他顿住了,不能动弹,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