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多坐了一站
“叮咚、叮咚” 刚刚滑进站的一号线的门开了。赶着上班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挤出了车门,朝着楼梯的方向拥过去。永安里的站台像是充满了沙丁鱼的水域,密集却又有序。
“每次早高峰都是这样,从建国门过来的车挤得很。” 站在台子上的安全员与台子底下刚刚完成站台清理工作的清洁工闲聊。在列车重新关闭车门,继续发车前进之前,安全员还有充足的时间用来休息。而且,两辆列车之间的间隔时间更长,安全员有时只得呆呆地注视着永安里站站台的天花板,显得若有所思。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安全员的轻松心情。一位身穿栗色羽绒服和深蓝色牛仔裤的女人显得十分焦躁不安。她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浅黄色的丝巾,她不停地用手去摩挲那条丝巾,仿佛那样能带给她些许安慰。
她不停地环顾四周,视线在列车、站台、以及站台墙壁上挂着的列车运行方向板之间来回跳跃。她看上去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她看到了安全员。也许是安全员一身黑色的、类似于警员的制服让她觉得能够靠得住,她犹犹豫豫地向安全员挪去。
她的身高不够,想要和站在台子上的安全员对话,只能仰起头来,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与老师说话一样。
“大哥,我坐过站了。这是哪一站呀?”
“永安里。” 安全员对于有人打断他与清洁工的闲聊一事,略微显得有些不耐烦。
“喔。” 那个女人回答着,捋了捋她的丝巾。“我和我老公走散了,我坐过了一站。”
“那你就去对面坐车,再坐一站坐回去呗。” 安全员一边说道,一边望向远处的清洁工。清洁工已经走远了,他驼着背走上了楼梯,二层的进站口也是他的卫生管辖范围。
“喔。” 那个女人把手放在丝巾上,不停地搓着打过结后长出来的那一段。“大哥,你有手机么,我想给我老公打个电话。”
“不好意思,我们出勤时间不允许佩戴手机。” 安全员说罢,指了指自己肩上的对讲机。对讲机亮着红灯,一闪一闪地,时不时从里面传出别人的声音。虽然对讲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听到,但很明显里面正在讨论的事情和安全员无关。“我们出勤的时候只让佩戴这个对讲机。” 安全员解释道。
“哎呀,那我这可不好办了。” 那个女人焦急地左顾右盼,急得直叹气。
“您再往回坐一站不就行了么?您不是坐过了一站么。”
“对啊,我好像是坐过了一站。” 女人不断地摆弄着自己的丝巾说到。
“那您就去对面上车呀!一会儿列车就来了,坐一站您就下车。”
“我坐一站会去哪儿啊?”
“咦?” 这下可着实轮到安全员困惑了。他愣了两秒钟,仿佛面前的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他晃了两下身子,制服显得有些臃肿。“对面方向的下一站不是建国门么?” 为了确认,安全员还特地扭过头看了一眼列车运行方向板。
“喔,建国门。” 那个女人显得不是很确定。她像是学生在学习古诗似的,又把站名念了一遍。“建国门啊。”
“不是么?” 安全员皱着眉问道,他额头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您是从东单那边过来的吧?”
“东单?” 那个女人略显惊讶,不停地摆弄着丝巾。
安全员瞪大了眼睛,好像看怪物一般看她。“东单,就是东单呀,建国门的上一站。” 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就是东单呀!嗨,这可怎么解释呢。” 他挠了挠头。
“我就说嘛,你借我你的手机,我给我丈夫打个电话就方便好多。”
“我不是都说了我没有手机的吗?” 安全员说到。“这么讲吧,您是从这边下的车么?”
正好有一辆从东单方向开过来的车。经历了东单,建国门两站之后,列车内人满为患,像是沙丁鱼罐头。
“我感觉好像是。” 女人不太确信地说道。
“那您去对面坐车,上了车之后,下一次再开门,您就下车吧!多简单的事儿啊!” 安全员十分懊恼,他因为帮助这个困惑的女人,已经错过为两辆车发出指令的机会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 那个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捋着丝巾走开了。看样子,她是往对面站台走去了。
安全员也已经站回到了台子上。刚才为了和那个女人解释清楚,他连说带比划地,狭窄的台子再加上臃肿的制服使得他的动作十分不便,他只好走下了台子。“哪儿有这种事儿啊。非要借手机打电话,你再坐回去不就得了么。” 他朝着近处的清洁工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清洁工已经回来了,看样子是完成了楼上的清扫工作。他穿着脏兮兮的黄绿色制服,“嘿嘿”地笑着。
“轰隆、轰隆” 列车不断地驶进站台,又驶出站台。站台上不断上演着瞬间人满为患又瞬间空空如也的魔术般的戏码。安全员也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一丝不苟地给列车驾驶员发送指令。
可是过了不一会儿,那个女人慢悠悠地又转悠回来了。
“大哥,你带手机了么?借我来给我丈夫打个电话吧。”
安全员回过头来,见又是那个女人,不禁有些生气。“不是都和你说过了么?去对面坐车呀,坐一站再下车。”
“那在对面坐一站之后,我会到哪一站呢?”
“跟你说了是建国门啊!你丈夫是在建国门等你呢吧?”
“嗯,我记得是。”
“那你往回再坐一站啊!”
“再坐一站就行了么?”
“你什么意思?你是只坐过了一站么?”
“只坐过了一站...” 那个女人把安全员的话反复咀嚼着。“我觉得是的。”
“这可不行!你得搞清楚了!” 安全员已经急得面红耳赤。“你是只坐过了一站还是坐过了好多站啊?”
“我不知道!” 那个女人疯狂地摆弄着自己的丝巾。“要么说我向你借手机嘛。有了手机,打个电话就方便多了。我还记了他的号码呢。你看...” 说着那个女人想要在兜里搜出什么来。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没带手机!” 安全员以近乎绝望的声音说道。“这么说吧!你从哪儿来?”
“我从哪里来?” 女人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他提出了一个世纪谜题一样。“你不是说,我从东边什么地方过来么?”
“那是站名!东单!我问你从哪里来的北京。老家是哪儿的?” 安全员咆哮着说到。
“淮安。”
“丈夫是一个地方的么?”
“对。他来这边打工。”
“叫什么?”
“李德辉。”
“喂喂,建国门中控室!” 安全员一把扯下肩上的对讲机,用力按下按钮。“你帮我发个寻人,找从江苏淮安来的,李德辉。看看他在不在车站里。”
“好。” 电话那头传来的女声,干净又利索,充满了职业化的气息。
“轰隆隆...” 列车又进站了。门打开了,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夹在职场的女白领、刚上班不久的毕业生、以及推着小车去菜市场买菜的老太婆当中,那个女人显得有点不知所措。站台太大了,线路也太复杂,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你先等会儿吧。” 安全员汇报完情况,对着她说到。
“嗨...要是有一部手机...” 她一边摩挲着丝巾,一边喃喃自语。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两条铁轨上的钢铁巨兽,究竟如何才能在迷宫一样的线路里,先把人准确地吞到肚子里,再准确地吐出来呢?她真的太困惑了。
“喂?永安里么?” 对讲机传来声音。
“对,我是。” 安全员十分期待地盯着对讲机。
“哦,你们站台昨天换班的时候,有没有捡到一个粉红色的苹果手机啊?”
“换班的时候?没有。我们没收到报告。”
“那好吧。” 对讲机没再传来声音。
安全员难以掩饰脸上的失落,再抬起头,那个女人已经不知道走去了哪里。她到底有没有搭上正确的列车呢? 早已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