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 ——C.S.路易斯
他应邀去赴婚姻的盛宴,但刚尝了几分样品,筵席就无情地撤离了。
“丧偶并非婚姻之爱的中断,而是婚姻诸多阶段之一——就像蜜月一样。我们需要的是在此阶段也好好地、坚定地生活下去。”
自从我先生过世后,我在书房和卧室里,挂了一些他的照片,四处都可看见它们,就如同他仍然健在,但这些照片只是肖像,不是偶像;只是记忆深处的一星点火花,而不是记忆本身
几年前,一位朋友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极为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生命仍然在日益延续,甚至,在日益宽广、日益壮大,对此,我深信不已。我一直祈求,神给我印证,让我相信妻逝后也有同样永恒的生命,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印证也行。然而,我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只有深锁的门户、低垂的“铁幕”、茫茫的空无、绝对的零度。“你们求也得不着。”我偏偏傻傻地求,现在,即使这样的印证临到我,我也不会相信了,我会认为那不过是祈祷所引发的自我催眠罢了。
我曾读过这样的句子:“由于牙痛,我彻夜难以入睡,一边惦着我的牙痛,一边还惦着我的失眠。”——这不就是人生的写照么?可以这么说,悲剧之外的阴影或投影也成了悲剧之内的一部分——悲剧。
我想,如果有个人被禁止吃盐,他不会觉得,一种食物比起另一种食物,味道更咸、盐分更重。
她曾引用过一句话:“孤独进入孤独”,她说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和妻都意识到这点:我自有我的苦楚,不关她的;她自有她的苦楚,不关我的。她苦楚的结束正是我苦楚的开始。我们走着分道扬镳的路。这一冷冰冰的事实,这一可怕的交通规则——“你,女士,右边请。你,先生,左边请。”——只是死亡这一隔绝的开始。
我所有她的照片都不尽如意。我甚至无法在想象中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可是,今天早上,茫茫人海中,我看见一面容古怪的陌生人,晚上,当我闭起眼睛,那古怪面容竟栩栩如生浮现脑海。毋庸置疑,理由非常简单,我们曾在各种不同的景况中看过熟悉之人的面容,那么多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线,不同的表情——或醒、或睡、或笑、或哭、或食、或言、或思——所有的印象蜂拥而至,涌入记忆,然而又重重叠叠,朦朦胧胧。不过,她的声音犹仍在耳。那记忆犹新的声音——无论何时,都能把我重新变成一个抽噎哭泣的小男孩。
一条绳子如果只用来捆扎箱子,你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说自己相信它够坚韧结实。但是,假如你身垂悬崖之下,得靠这条绳子来救命,那时,也是破天荒头一次,你才会察觉自己对它的信赖度究竟有多大。
因为她的临终之言大意是:“我与神和好了。”
因为她在神的手中。”若是这样,她从来都在神的手中。我已看够这双手在世间如何对待她。难道我们一离开躯壳,这双手会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因为她在神的手中。”若是这样,她从来都在神的手中。我已看够这双手在世间如何对待她。难道我们一离开躯壳,这双手会立刻变得温柔起来?若是这样,为什么?如果神的良善与神会伤害人这两个属性相互抵牾,那么,要么神并不良善;要么神并不存在。因为在我知道的仅此一生中,祂对我们的伤害,超出我们最深的惧怕,超出我们最坏的设想。如果神的良善与神会伤害人可以相容,那么,祂便能在我们死后仍旧伤害我们,就像生前那样让人忍无可忍。
丧妻之恸,感觉上,仍像恐惧,也许,更严格地说,像悬空,或像等待——恰如一颗心悬空在那里,等待着某事发生。这使生命蒙上了一层永恒而暂时的感觉,似乎任何事都不值得开始。
丧妻之恸,感觉上,仍像恐惧,也许,更严格地说,像悬空,或像等待——恰如一颗心悬空在那里,等待着某事发生。这使生命蒙上了一层永恒而暂时的感觉,似乎任何事都不值得开始。我无法平静,我直打呵欠,我坐立不安,我拼命抽烟。妻逝去之前,我总觉光阴如驹,时间太少,现在,妻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大把的时间。最纯粹的时间。空洞的指针的位移。
“瞻前顾后”的信心不是信心而是想象,瞻前顾后本身也不是真正的同情。
“瞻前顾后”的信心不是信心而是想象,瞻前顾后本身也不是真正的同情。如果我真的如自已以为的那样,关心这世界的悲痛,当我自己的悲痛临到时,就不应该如此沉溺其间。这不过是想象出来的信心,用无足轻重的筹码下注,注上标着“疾病”、“疼痛”、“死亡”和“孤独”。我一直以为我相信这根绳子,直到现在它是否能托住我这个问题变得生死攸关时,我才发现我其实并不相信。
我算什么样的爱人?终日所思的尽是自己的痛苦,何曾想过她的艰难?
我知道,不只眼泪需被擦干,罪污也尚需被洗净
当你泪眼模糊时,什么也看不清;
当我们怀念已逝的亲人时,不正是过分的不舍才导致那森森的“铁幕”,并让我们觉得眼前一片茫茫的虚无?
因此,一次我曾夸她颇有男性美德。但她马上针锋相对,问我是否愿意听到别人夸我有女性美德?这反问真是一针见血。
另一种解释则是“这段婚姻已经非常完满。已经达到了神起初设计婚姻的目的。故而不必再持续下去了”。神仿佛在说:“好!你们已将这堂课的内容融会贯通,我对此很满意。现在,你们要准备进入下一课了!”
毋庸置疑,多少是虚荣心作祟。我们想证明自己是超级情人、悲剧英雄,而非众多丧偶之人中区区一介匹夫,蝺蝺而行,卖力做着苦差事。但这并不是全部的解释。
他们说:“懦夫一生死千百回。”[7]相爱着的人也是如此。那以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果腹的恶鹰,每次所攫食的,岂不都是长回原样的新肝?[8]
主啊,这真是你的条件吗?只有当我学会对你爱到极处,以至不在乎是否能与妻相见时,我才能与妻重逢?想想看,主啊,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如果我对孩子们说:“现在不许吃太妃糖,不过,当你们长大了,不再真正想吃太妃糖了,那时,你们要多少,就能吃多少。”我若这样说,他们会怎样看我呢?
它的所示,而在于它的所是——值得一记。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没有引起我任何情感的波动,
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没有引起我任何情感的波动,仅仅是一种印象,妻与我瞬息间心感神会的印象。是的,是心,而不是我们素称的“灵魂”;更与所谓的“灵魂激荡”相反,完全不像情人间欢天喜地的团圆,倒是更像接到她某些有关琐事杂务处理的电话或电报。
“随后,转身归回那永恒的源泉。”[3]
如果办得到的话,真把死者召唤回来,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临终前,她对牧师,而非对我说:“我已经与神和好。”她微微一笑,但不是对我,“随后,转身归回那永恒的源泉。”[3]
他写道:“多年以前,我写关于中古爱情诗的文章,形容那种奇特、几乎不真实、像宗教一般的爱情,心里糊涂地只当那纯粹是一种文学上的虚构;现在我才知道真有其事……”
爱不会扼杀我们, 也不会自行消殒。 ——多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