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写完(一)
宋执天生便不大聪慧。同龄的孩子在私塾中早已将三字经或珠算熟稔于胸时,他连数数都尚未学会。
一根树枝是一,他默默说一句,嗯,娘,我记住了。
再摆一根树枝,教着他认,这是二,意思是这里有两根小树枝。他安静思索了会,再郑重点点头,娘,记住了。
那么三根树枝摆在一起呢?
宋执的手拿着两根树枝,犹豫着放在最后一根的旁边。“一……一加二,一加二……加二……”
本来文秀的小脸憋得通红,紧紧皱着眉头,抓着那一根树枝的手不知该往哪放。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掉在地上,时间慢慢地流逝。他那三岁的小弟弟颠颠着跑过来,教他认数。
“哥哥,这是一,这是二,放在一起,你数一数,就是……一,二,三。”小孩认认真真拿手指数树枝,宋执万分投入,头时不时跟着点点,仿佛身边授课的不是弟弟,而是当朝翰书林里的儒学鸿儒。
宋执的娘撂了手里正洗的衣裳,觉得这孩子实在是无药可医了。索性也没在送宋执去村里的先生那念书,宋执自己也没有觉得娘不公道,只是默默得在心里知道自己比别的家孩子要笨,做些要动脑子的事总是很难。
让他牵好羊去山上吃草,去时只有六只,回来就变成了十只清脆啼叫的小羊。娘亲给了钱去集市上买醋,回来时丝毫不记得需要找钱的事。于是后来弟弟长大了,到了应读书的年纪,他娘就舍了原先备给宋执的书费,换给年幼聪慧的弟弟去念。
当私塾里飞出轻盈的读书声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
宋执在树荫里牵着大牛,和着朗朗的节奏,一字一句低声呢喃,
“早有,蜻蜓,立上头。”
晚上下学了,宋执会拿着温热的馒头和热汤在书塾边等着。等背着笨重书包的弟弟一出来,便把他肩上的包卸下背到自己肩上。一手打开软帕,将热乎乎的馒头递给他。
弟弟甜甜地亮一句,“谢谢哥哥!”抓着馒头馒头就啃。念学太累,中途先生只肯放他们去如厕,其余时间无非是练字温书,偶尔先生也会测验学生们的成绩。弟弟带回家的永远都是第一的好消息,宋执在心底悄悄地高兴着,将弟弟的头轻轻摸了又摸,晚上怕小黄狗打扰他睡觉,便将家禽牲畜都赶进圈里。
第二天他就拎了把弓和小箭上山,那天晚上弟弟总能喝到新鲜醇厚的山鸡汤。宋执坐在桌边,把菜里的肉慢慢挑了,如数放进弟弟的碗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宋执就是自己嚼腌菜根,也觉得满足。
宋执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白雪一样聪颖的弟弟,他觉得自己弟弟的脑袋真是聪明,像隔壁婶婶说的,以后能考状元郎,升大官,放猪放羊的圈子就能更宽敞些,也不用担心哪天吃不饱。
烛火里宋执看着弟弟入睡的眼神温柔又坚韧,他把弟弟当作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了。好好护着,疼着,谁也不能欺负他。等以后弟弟长大了,他就把自己砍柴挖药存的钱全部拿出来,留着给他娶一个比村里的苗苗还要美,还要温柔的女人。
不过有时候宋执也会一个人放羊的时候想,为什么自己这么笨呢。稍微动点脑筋的事他就弄不明白,十几岁了也只会十以内的加减法,还是全靠挨个数手指的。
蓝软软的天上卷起带草香的风,白羊咩咩地叫。他枕着手臂,又把那个他觉得不可告人的秘密翻出来想。
聪明的孩子真讨人喜欢。我这么笨,没有人会喜欢我的。爹娘更疼弟弟,我自己也嫌弃自己。
没有人会要我了。
宋执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撇,把袖子挡在眼前。湿润的水渍在深色的麻布上蔓延,草丛间低低回荡着他强自镇定的呜咽。
他有时候一天哭一次,有时候没空上山时,就在被褥里偷偷掉眼泪。其余的时候,他是家里干活的顶梁柱,是爹娘的铁甲外壳,是弟弟的打手,是村里人吆喝的百事帮。
宋执还是那个四五岁蹲在家门口认树枝的小男孩,哪怕他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哪怕他拉弓狩猎带回家再多的野味,哪怕他愿意背着老婆婆跑十里地去看山边的郎中。
——宋执依然是个笨小孩。他这辈子都逃不了笨小孩的命。从出生到不知道哪一天会闭眼,他永远不会算十位以上的算数,背熟哪怕一首诗词。
大琦十五年,朝中文臣奸佞,武臣愚忠。皇帝携兵圣驾北征入侵的迦南等边疆小国,王朝中皇位空荡,武力空乏,人心欲望暗涌浮动。
而京城角楼边,曾名震天下的孔翎楼,如今放下了檐角的白绢。“财来命往,输赢半家。”八个斑驳的大字飞扬其上,京中原按捺不住的王爷贼臣们,也在一时间屏了嚣张的气息。
何是孔翎楼呢?
这原是一家普通的书斋,二层阁楼。隐于街市弄角之中,不起眼的旧瓦白墙。也是挂着一张那样的白绢,普通客人进了便能在一楼肆意游览。不论衣着官品,进了孔翎楼就都只是书客。里面自天文至水利,书法歌赋,古画孤品,一有尽有。只需在书童处登记名姓和约定归还的日期,就可以轻松借走大开眼界。
二楼就比较特殊了,一般不迎客。开张的时候窗边会挂一只装雀的鸟笼,不开张就紧闭门户。想上楼一探究竟的客人还得回答几个谜语和猜字,在沙漏里的沙漏完之前完美作答的人,就有了造访孔翎楼二层的资格。晋升为贵客,一个月更新一次谜题。答不对或自认有才强自作答的,以后连去一楼时也被告知禁止进入了。
那日一个酸冲的落第后教书的先生大感羞愤,觉得这孔翎楼简直轻视了他的才华。不依不饶,在门口吹胡子瞪大眼,“老子他妈写过多少诗你知道吗,说出来怕是你老娘都得吓得归西去。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就因为这狗屁谜题?”
楼上走下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将身边不起眼的黑剑鞘往落第秀才肩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你,蠢笨愚昧。”
四字如张有形的字条嘭地直接贴在了秀才的脑袋上,他被惊得张了嘴,活像只被灌食的鹅。
朴素黑衣的男子又往前走了两步,那双长眼里渗出丝丝寒冷逼人的阴鸷,每近一步,秀才便无端觉得自己的命门被无形中的压力按下一寸。
黑衣男子的声音倒是淡淡的,像一壶反复滚了的茶汤,寡淡无味,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余地。
“连宋诗也背错,你是去童书塾考来的秀才吗?”
周围观看的人群里突然爆出阵阵响亮的笑声,原本提心吊胆的婶婆此刻无一不暗自看着秀才的笑话。那落第的老秀才蠕动着嘴唇,看着不动如松的冷漠男人,终究是把市井粗鄙的脏话吞回肚子里。
男人握剑而立,无波无澜的眼睛在人群中缓慢地游过。被看过的人只觉得像被瞬间扒了层皮,不禁悄悄打了个寒战。“被我看见你出现在书斋附近。按旨就地斩杀。”
话毕他将黑剑轻轻一送,那秀才便又惊又怕地后跌在地上,猪肝般的胖脸蠕动着,磕不出什么像样的音节,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转身就跑了。
黑衣男人站在门槛边,瞟了一眼落败逃亡的身影。轻轻一啐,又走进屋里的阴影中。“不光是个蠢人,还是胆小鬼。”
他摇了摇头,把剑柄触碰了别人的地方用布细细擦拭,便不再出声了。出神地靠在书墙的阴影之间,黑衣黑剑黑发黑眼,仿佛是影子里流出的精怪。一旦无声,就化作了尊不起眼的雕像。
坐在书台边的南杏拨了拨哗哗作响的算盘,状若不经意地嘟囔,“五十步笑百步咯……”
隐在角落里的男子抬头看了眼女人,却依旧没有什么声音。过一会木梯上嘎吱几声,远远地只见黑影中飘升起灰白的薄烟。方才响起人声,
“杏杏,你怎可这般讲燕行。”黑影中脱出个清秀人形的轮廓,倒是比寻常人矮了半截。细瞧才能发现,那言行儒雅的少年身下原是坐了一辆竹制的轮椅,想来可能是腿脚有疾。然而这些却不削减他身上分毫的风雅。
一直歇在墙间的燕行从影中走出,迎着光的他不再那么像个活死人了。表情仍是淡淡的,嘴上低低应了句,“少主。”
轮椅上被唤作少主的少年颌首,两指间夹着的烟枪在轮上磕了磕,燕行便自行跟上身后自行推着轮椅。
少主年纪看上去与燕行相差无几,而燕行这些年里一直贴身随侍着他,对他的轻微的小动作是滴水不漏地分析透了。两人默契非常,截然不同的气场也经磨砺后自然地相容。
不出书斋的时日居多,时日长久,南杏是娇矜的性子,偶尔也以他的本名琴文相称。
琴文是这孔翎楼的发家人,自此楼落地的首一天起,他就已经亲身出面布置格局,代替府中患病体弱的父主。连后来被江湖许多人唏嘘的二层入阁的规矩,也是年纪尚轻的他一手定下的。
然而身份不明的父主至今仍隐在幕后,迟迟未曾露面,也可说是万分谨慎。几乎开楼的时间里,一直是琴文在身体力行地运营着孔翎楼。虽然他面庞青稚,但谈吐举措皆是独出心裁的睿智与气度。每每徐徐道尽古今趣闻野史,仿佛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少主幼年久习易经测卜,对梅花卜相信手拈来。每每他掷梅测卦时,守在身边的燕行会默默看着。琴文倒也不是个爱拘着架子的人,早年常常和他一块去街边假装风水师傅摆摊算卦,只单单几柱香的功夫,那留着盛钱的铜碗就已沉甸甸了。
琴文深沉道着天机不可算尽施主下次再测,神神叨叨收了旗子和他一起去吃酒,沐浴着众多求测桃花的女人们崇拜的目光。
“少主……这样不好吧。”燕行拎着家伙,半晌冷不丁冒了句。算命时琴文以幼时苦习得来的布卦施阵之术,在姑娘小伙面前故作神通的瞎编乱造一通。
由于专业术语深奥,成功唬下了一片听得云里雾里的群众。除开利用这些知识,琴文也会把一把女儿家的香腕。有意无意地问上几个问题,最终让她自己抛一杆梅枝,定下未来的卦象。
琴文正将那一袋沉重的钱币挑拣放入荷包,闻言只是轻笑,“人都是想听见自己想听的罢了。我们只不过顺水推舟,遂了她们的心意。”
燕行肩上扛着风旗,打扮得像个不入流神棍的模样有些滑稽。他表情仍是很认真,眉头蹙着细细思虑,过了许久,琴文以为他已经明白意思时才缓缓道来,“那些女孩子如果相信了梅花卦,却迟迟没能等到心上人来求亲。她们便一直等着,等到她们老了也没能等来……
“该怎么办?”
燕行住了脚,暗下来的天色里他平日无神的双眼被灯火照得分外明亮。多奇怪,明明看上去是个没有感情的坏人,此刻的神情却纯真严肃得似个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少主,是真真切切地在等一个答复,为那些羞红了脸的女孩们等的答复。
琴文看得有些失神,燕行脸上的倔强和来来往往的人海显得格格不入。实际上他这个人也是这样的,清一色的旧旧的黑衣黑鞋,抽了条的高个,难亲和的眼神就差把“不要惹我随时杀人”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琴文那一天起心里信任了这个刚入门不久的黑衣男孩。他头一次有种莫名其妙的坚定的信念,眼前的这个人绝不会背叛他,会永远都是他袖下听话的猎狗。若是能利用得当,便是枚视死如归的杀棋,神挡杀神,遇佛杀佛。
这样的人,底子干净磊落。除去为了求他侄子一个入京考试的资格,并无其他贪欲。不恋财亦不近色,几近无欲无求,可是把杀人的好刀,少见得很。
琴文心里盘算着,如若将来某日情形复杂。这仅剩的赶考的血亲也可算是男孩的掣肘,以命要挟,燕行必会听命,便不怕出现忠犬咬主的局面。
那时走在一边摇着羽扇的少主笑容亮得像星星,闷闷的燕行像个第一次逃了学的好孩子。琴文说:“燕行,脑子灵光一点的人都容易学坏。最后多数离经叛道,敌我俱伤,郁郁而终,没有什么好下场。
“但若是能和你一般慢一点的,至终都会有一颗纯贞的心。终有一天会有良辰美眷,花好月圆之时。”
少主的扇子送来的风如暖流吹进了燕行僵硬的心脏里,他呆呆地停下了,回味着少主对他的这一番话。他本不知道原来有人会这般描述自己,既不是笨,也不是蠢狗。
少主说他只是想事比别人慢了一点,但只要多练着去想一想,那就肯定能够和别人一样聪明的。
燕行,我相信你,你也要信你自己。
少主曾经对他这么说,于是他执行任务失败的时候,雨夜被追杀躺在泥土里奄奄一息的时候,用一年用心背一首古诗还是背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笨,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信任他的能力,他就会永远都拼了那一线生死之机去苟活。至少他还有与一人的约定,他就不会死去,也不会真的笨。
“南杏,把铺门关了吧。”
少主在门边翻了翻书,燕行无声地把他推到书阁里间。被叫做南杏的女子依言去合上几扇阁门,落了锁。回身婀娜多姿地走来,将新记的书斋录本搁在里间的桌上。少主拿起逐页翻开安静看着,那金发的女子便自寻了书台边沏茶研墨的位置昂首站着。
只是女子站着却不老实,狭长眼眸中幽绿的眼珠在燕行身上肆意游荡了几个来回。
南杏出落得颇为丰美,水滴似的挺翘鼻头,月光下白腻的肌肤,举手投足间暗送暧昧的秋波。浑身叮当跳动的玉佩与惹眼丰腴的身姿不知吸引了多少慕名而来的男儿郎,尽管知道她是出自昆仑雪山中的苏奴,也不乏忽略卑贱出身屡屡前去求亲的达官贵人。
一切只因为南杏实在生得太美了。靠在窗边收拾一盆残花必有画家偷偷描摹难见的美人风韵。打个哈欠也有人夸作弱柳扶风,娇弱可人。
总之概为二字——尤物,老天赏饭给张皮囊吃饭的那种。
然而她却是刻薄的性子,小嘴巴毒得像粘了小刀子。一开口如冷风中削骨剔血的刀刃,三句之内定见血光。前来书斋的那些见色起意的不速之客,全是南杏自己靠着张犀利的小嘴”劝“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