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3)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寒来暑往,已经是我到大魏村的第四个年头。我渐渐长大了,也越来越黑,脸上永远挂着鼻涕,和村子里的其他男孩子没什么区别。可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在县城里有个家,我的爸爸妈妈都在那里,还有哥哥,最近好像还多了个妹妹,不过我还没见过。每年夏天或者过年的时候,我基本都会回去住一段时间,有时候妈妈来接我,大部分时候都是舅舅们送我,他们每次去还会带一大堆东西,大米,红薯,花生之类的。
但城里那个家对我仅仅是个概念,并没有太多感觉,相反每次要离开大魏村的时候我总是很舍不得,会想念舅舅和姨奶奶。我不再喜欢水塔和大烟囱,也不再想那个小姐姐,我现在更喜欢村南边的小学,水井,北面的戏台,代销店,还有村东头的打谷场,牛圈,鱼塘。
我喜欢隔壁的久来哥,喜欢屋后面三舅家的小菊姐姐,还有她的大宝二宝兄弟。春天我们在绿油油的田野上摘黄色的野花,扑蝴蝶;夏天我们光着屁股在小河里玩水,骑在水牛的背上过河;秋天我们在地里捡红薯,花生和落叶;冬天我们打雪仗,堆雪人,坐在装有炭火盆的大木瓮里烤糖吃。
姨奶奶家还是老样子,这几年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她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舅舅的胡子更密更硬了。屋子还是那个样子,土坯的墙,茅草的顶,夹杂着少量的青瓦。这几年没有添置一件新家具,还是原来那个大床,几个老箱子和一个旧柜子。
大魏村在我眼里也一直没变过,周围的人永远穿的破破烂烂,每家每户吃的也很简陋。每顿几乎都看不到肉,除了过年或者有什么喜事,晚上主要的娱乐就是在煤油灯下聊天打牌。我经常和他们一起下地,春天播种插秧,夏天里双抢,秋天收割晒谷,只有冬天清闲一点,大部分时间窝在家里烤火取暖打麻将。地里种的东西交了公之后也就刚刚够自家吃,有些孩子多的人家可能还不够。
那时候大家都是为公社大队干活,每个人记工分,干多干少反正最后都能分到口粮,所以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偷懒耍滑。大舅是三大队的队长,我就经常看到他训村东头的得才,还有代销店旁边的寡妇李秀红。每次我也会在旁边羞他们,他们就会过来揪我的耳朵,说我小屁孩子多管闲事。那个寡妇很会吵架,大舅如果把她的工分记少了,她就会破口大骂,都是那种非常难听的脏话,有时候还撒泼打滚,大舅也拿她没有办法。
那时候家家都很穷,有的人家被逼无奈就想点办法来赚点外块。我听大舅说,村里有个小木匠,手艺就很好,据说以前是和乡里最有名的李大木匠学的徒。小木匠的母亲得了重病,每天要打针吃药,花钱很厉害。他偷偷地用粮食换了点钱,可没过半个月就花完了。眼看着就要没钱看病了,他母亲流着泪说别治了,留点钱和粮食给孩子们吧。小木匠抹了抹眼泪说你别管,我来想办法。他晚上出去偷偷砍了公社一棵树,连着几天起早贪黑做了几把长椅和板凳,拿到集市上去卖,结果被公社联防队抓住了。公社关了他一天一夜,东西和钱全被没收,还被挂着个大牌子在乡里游行,说他挖社会主义墙角,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他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一气之下就倒床不起,没几天就去世了。出殡那天下着大雨,小木匠在她母亲的土坟上嚎啕大哭,浑身都淋得湿透了,雨水中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都怪他没用,他不孝。。。
那是一九七六年,文化大革命的最后一年,后来我知道那是个多灾多难的一年。一月份敬爱的周总理逝世,我还记得全村老老小小都带上小白花,在雨中默哀悼念。我和小菊姐姐他们站在一起,看着大人们有的低声抽泣,有的唉声叹息,一个个神情肃穆,我也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我大概知道北京中央有个一心只为老百姓的老人死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七八月份的时候又听说唐山大地震了,那是离北京不远的地方,说是死了好多好多人,一个城市全震没了。村里有个疯疯癫癫的老光棍三大爷预言,还有大事要发生,这是要变天啦。别人围着他笑着问是变好还是变坏啊?他若有所思地说天机不可泄露,然后在地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九”字,众人不明所以一哄而散。
九月的一天,姨奶奶带着我和两个舅舅一早就去地里干活。已经入秋了,暑气已经消退,不过到了下午大太阳下面还是挺热的。天空很高很蓝,几朵淡淡的白云慢慢浮动着,我在阴凉的树荫下仰躺着,盯着他们一开始像一只灵活的兔子,然后变成了奔跑的骏马,一会儿又化成一个思考的老人。大舅指挥着一些人在往田里施化肥,二舅,姨奶奶和其他人在收红薯,花生,他们有说有笑,好像是说今年的收成还可以。李寡妇最近心情不错,脸上总是红扑扑的,旁边的魏得才笑着对大舅说,你看还是支书有办法,小寡妇现在干活比以前卖力多啦。李寡妇直起腰,手指着他骂道,你这死得才,再怪话多我撕烂你的臭嘴。魏得才一边笑着喊寡妇要打人啦,一边逃到田埂上树荫这边,借机蹲下来抽起了烟卷。
稍远处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姐姐,她是大队会计家的大女儿,我们都叫玉珍姐姐。玉珍姐姐长得很好看,弯弯的柳叶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鼻子很挺直,小小的嘴唇红红的。她们家算是条件比较好的,辫子上总扎着漂亮的发带,偶尔还能换件新衣裳。听说她要嫁人了,对象是她的初中同学,大雨村的二队队长,他们都说那个小伙子踏实肯干,人长得也很精神,家里环境也不错。那几个人在和玉珍姐姐开玩笑,一个女孩子问她什么时候过门,一个又说到时候可要请我们喝喜酒,还有一个大哥哥笑着问你们有没有拉手啊,大家就一起哄笑起来。玉珍姐姐脸红得像苹果,扭头跑开了说,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呀,赶紧干活去。
这时候田边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传来一阵低沉的哀乐,随后是一段严肃悲伤的播音,刚刚喧闹劳作的村民们都停下来静静地聆听。很快人群里传出了哭泣声,毛主席逝世啦,有人呼喊着。人们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广播里不断出现着毛泽东这个名字,大家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不幸的噩耗。我看到姨奶奶茫然地看着远方,眼睛里满含着泪水,大舅二舅一脸凝重,拄着锄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疯疯颠颠的三大爷跑过来,对着我大喊毛主席,毛主席,我吓得哇哇大哭,那一天正是九月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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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彷生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1-10 16:2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