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电动画副教授陈廖宇：关于中国动画，这几个误区需要纠正下

去年，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中国动画研究院副院长、动画导演陈廖宇携最新作品《吃货宇宙》，来到由中国电影导演中心主办的“影享电影艺术沙龙”，发表了题为《重新出发的中国动画》的精彩演讲，以下为整理后的演讲内容（完整版演讲视频可点击：https://v.youku.com/v_show/id_XMzk1ODA4MjkyOA==.html?spm=a2hzp.8253869.0.0）：

大家好，我是陈廖宇。不知道刚才大家看我的电影有什么感受，可能作为一个动画导演，大家并不是很熟悉我。第一是因为，我确实没有做出过什么特别著名的、有影响力的作品；第二呢，动画导演可能大家也都不太熟悉。

比如说，那些特别著名的动画作品，《疯狂动物城》的导演是谁，你们知道吗？《寻梦环游记》的导演是谁，你们知道吗？我们中国的《大闹天宫》的导演是谁，你们知道吗？还有《哪吒闹海》，还有《天书奇谭》。

我不知道在座的都是什么专业，有部分专业人员是知道的，但是我相信大部分的普通观众，对于很多很著名的动画作品导演，可能都是不熟悉的。所以，一想到这个，我就平衡了好多。

01

我的动画电影绝不请明星配音

其实作为一位动画导演，我们希望观众能够记住我们塑造的角色，其实我们就很满足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记住，刚才片子当中的“一毛钱、包墩墩、老油条”，或者我自己特别喜欢的那个“大饼卷一切”。

为什么要这么说？作为动画导演的吐槽似的，有时候也蛮受刺激的。我看过我的同行举行像我这差不多的，比如说发布会、首映式，然后我亲眼看到，所有的媒体都簇拥着，都把目光、镜头对着请来的那个配音的电影明星，然后动画导演在一边，完全被忽视，完全被无视，场面相当尴尬。

我当时就下决定：我的动画电影绝对不请明星配音。你们没有在这部片子里，听到大明星配的音吧。当然，我对明星本身没意见；二、我觉得给我配音的所有演员，都一点不比明星差。所以，今天你们才有机会坐在这，只能听我讲，而不是围着几个配音的明星。

其实怎么改变这件事呢？除了我们更努力地做出更好的动画作品，可能最近有件事情也启发了我，我有一个好朋友，拍了一部特别著名的纪录片，在座的可能都看过，这个片子叫《我在故宫修文物》。

说这部片子播放了之后，好多在故宫修钟表的、修青铜器的老先生，以前是绝对没有人关注的，也没有人认识的，都成网红了。走在大街上，坐公共车都有人拉着要合影，所以，我最近正在劝我这位同学，你一定要拍一部《我在中国做动画》，这样我们动画导演可能就有盼头了。

其实，在接到电影导演中心的这个演讲邀请的时候，开始我的内心是拒绝的，为什么拒绝呢？我作为一个老师，平时都是分析和评判别人的作品，怎么评判都可以，怎么分析都可以，怎么犀利都可以。我可以直接说同行的作品不好，也没问题，因为我是老师，是个裁判员，不是运动员。

但是，今天我的身份变了，我是一个导演，我今天的位置应该是被评判的。这里是电影导演中心，今天的题目是“重新出发的中国动画”，不是给我的动画电影《吃货宇宙》要在6月16日上映做广告，所以不说这个了。

02

中国动画在世界上到底什么水平？

下面我们来谈一谈中国动画，第一个问题：中国动画在世界上到底处于什么水平？我不用等大家回答，我猜大家心里刚才都有一万个声音：当然很差了，很差很差。

那你们肯定问我：陈老师，国产动画在您心目中，在世界上到底属于什么水平？我说世界第三，你们同意吗？我是有根据的。

我们都知道世界上动画最成功、最发达的有两个国家——美国和日本。你现在告诉我，第三个国家是哪个国家？我们中国确实没有做出很多很优秀的动画片，那别人也没有啊，只有美国和日本。

我知道英国、法国偶然也会5年、8年出那么一部不错的动画电影，但是你要仔细去查一查，可能那部电影的背后，往往还跟好莱坞有点瓜葛，那还有谁？还有谁？

我们好歹有个数量吧，好歹在进步吧，我们在往上走啊，知道吗？我们现在去给美国人、给日本人发活了。

如果我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动画在世界水平上属于世界第三，你们还有意见吗？一样东西在世界上排第三，参加奥运会的话是铜牌，你们还是说它很差，公平吗？

当然，我绝不是说中国动画已经很好了，可以骄傲了，我仅仅是为了纠正一个常识。好，第一个问题说完了，跟别人比完了。

03

和过去比，到底是退步还是进步？

第二个问题，中国动画和过去比，到底是退步还是进步？因为也有一种非常流行的观点，一说现在的中国动画，延承第一个问题说烂的同时，他们一定还会有下一句。

不用说，你们都可以接下一句：我们当年上海美影厂的动画片，是多么的辉煌、经典，在世界上的地位是多么高，艺术上是多么的有成就。

没错，当年的中国动画片所取得的辉煌和艺术成就，我绝对没有意见，本身那些老前辈当中就有我自己的老师。但是，真的是退步了吗？那我告诉大家一个真相。

你知道在80年代以前，就是那个时代最后一部代表性的作品是1983年的《天书奇谭》，在83年以前，你知道中国一年生产几部动画片吗？一年全中国举全国之力，可能只有三五部动画片，还是短片。

长片就不用说了，几十年一共生产多少部，你们自己都能数得出来。多少年才出一部，是什么人在做这些动画片？是集中了全中国跟动画相关的各行各业，画家、做音乐的、做造型的、做各种各样的最精英的人，集中全国最好的资源。

全国一年只生产几部，它门槛很高啊，动画不是谁都能玩的。那么，那时候自然生产三部，三部可能以现在的标准看都是精品；生产五部里头可能有四部，或者三部是精品，成功率很高啊。

你知道现在中国一年做多少部动画片吗？可能散落在整个中华大地上的，各个动画公司里头，可能有一百部的动画电影，还是电影同时在做。一年各种动画类型都算上，不用说了啊，按集算的话几千集，多少万分钟。

在这个多少万分钟的动画里，当然有精品了。你们想想看，这几年当中有没有看过特别好的国产动画，一定有。当然有特别好的，甚至是开创性的作品。但是，现在的特点是两端拉开了，门槛降低了，谁都可以做动画。

你愿意，你是一个爱好者，你有钱，你有爱好，你有追求，你有动画梦想，你都可以做，谁都可以当导演，电影也一样。那么，自然就会出现很多质量不怎么理想的作品。

于是乎，在这个庞大的数量里头，论绝对数量的话，现在好的作品，甚至超过以往的作品，可能比以往还多。

但是比如说，三百部里头可能有十部是不错的，有五十部还可以的，有一百多部可能是很一般，然后还有好几十部极烂，我就不举例子了，你们脑补一下，那些极烂的动画片。你看，传播的心理是什么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这样。

所以现在的一个错觉就是，你会觉得现在是烂片绝对很多，因为以前没有机会生产烂片，但是，现在绝对好片比以前多。

而且在新的时代，新的观念下面，新的技术下面，就算我们动画人再不济，在这么大的基数里头，怎么不可能产生几个好的作品呢？所以这是一个概率学上给人造成的错觉。

04

中国动画发展的第一个阶段

第三点是，重新出发的中国动画。既然说到重新出发，那这事肯定出发过一回，现在是重新出发。好，我们现在来捋一下，分几个阶段，上一次出发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今天中国动画又需要重新出发？

我把中国动画到今天的发展分为三个历史阶段：第一个历史阶段是从上世纪40年代到我刚才说的上世纪80年代中，发端是万氏三兄弟做的《铁扇公主》，那不是中国的第一部动画片，我说的是第一部动画长片。

那么第一个阶段，我们概括一下发生了什么，达到了什么高度？如果你们去看《铁扇公主》的话，现在我们给《铁扇公主》的历史地位是非常高的，不用说，你们就会看出来，里面的孙悟空就是米老鼠的另一个版本。

那脸长得都跟米老鼠特别像，而且那个模仿跟笔法，相对来说，如果以今天的标准看是相当幼稚的，但我这么说的意思，绝对不是对前辈的不敬，当年能在那个条件下，能做到这样，确实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作品。

我要说的是，第一个出发的阶段，这些前辈们也是从学习和模仿开始的，那么一直到上个世纪60年代，以《大闹天宫》上下集就算它一部，以它为代表的，从学习完成了到建立自己的风格和艺术语言系统的这么一个过程。这些片子不用我再细分析了，大家都很熟悉。

从《大闹天宫》60年代到70年代，79年《哪吒闹海》我认为是在中国式的这种动画的艺术语言、艺术系统，在这个方面达到了一个高峰。

《哪吒闹海》是达到了一个高峰，真的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了，从造型、故事、镜头、语言、叙事方式、音乐、表演、动作、风格完全是中国的东西，而且是深深的根植于中国文化，长出来的这么一个东西，这是个高峰。

然后我又要说到《天书奇谭》，83年《天书奇谭》在我的心目中历史地位特别高，当然并不是因为他的导演之一钱运达先生是我的老师，而是我把它定位为：中国的动画电影在到《天书奇谭》的时候，离影院娱乐大片就差一层窗户纸了。

05

花了半世纪积累的在一夜间被清洗

你们想想看《天书奇谭》跟《哪吒闹海》、《大闹天宫》最大的不同是什么？除了保持中国式的艺术语言之外，这些创造者们是不是已经非常有意识的，在这个片子里头去追求娱乐性，追求好玩，追求表演的细节的趣味，不纯是艺术性了。

你看《哪吒闹海》，就比喻的话，那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艺术品，豪华艺术品；《大闹天宫》、《天书奇谭》是相对平易近人，但是很好玩的作品。你们想象一下，《天书奇谭》做完之后，还是这批人，还是这些观念，如果再往前走一部，而且80年代也已经改革开放了，慢慢也接入市场的观念了。

以这个基础和积累，我们在往前走一步，我们真的可以做出既是我们自己风格的，又是大家看起来很嗨的影院动画当中的娱乐大片。我们再想想看，无论是《天书奇谭》，还是《哪吒闹海》，还是《大闹天宫》，和横向的同时期的世界动画比，比起别的国家，那绝对都把他们甩在后面了。

即使比起迪斯尼，因为美国那时候就是迪士尼为主，即使比起美国的主流动画，我们的整个行业没他们的庞大，没他们那么市场化，但是我们的单个作品和他们同时期的作品比是不差的，所以这也就是大家为什么一致公认，这是一个非常辉煌的时期。

但是，为什么《天书奇谭》以后，一下子中国动画就没有踪影了？我们先概括一下，我把这个阶段——上世纪40年代到上世纪80年代中，是中国动画从学习到形成自己完整风格的一个时期，为什么“咔嚓“一下连过渡都没有，一下子就断了？无影无踪，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从80年代中期开始，也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国外的外资的大型动画加工企业进入了中国，到我们这来干什么？因为我们劳动力便宜。

所以，所有的中国积累的动画人才，除了老先生们已经画不动了的，跑不动了的，不能从上海去深圳、去广州、去珠海的，但凡能动换的，这个行业里的所有人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跑到了外资公司、加工公司。

06

整整一代人都在做动画加工

这个是可以理解的，我一点都没有批判这些人的意思，因为每个人都要生存。这个地方给你300块一个月，那个地方在那个时代可能给你，你知道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在深圳的动画加工公司里头，那时候的月薪可以挣到几万人民币。

即使在今天的北京，你一个月挣几万人民币，你也还算是高收入吧。当年在那干一年、两年，回上海、回北京是可以买一套房子的，所以这是什么样的诱惑力。而加工业给这个行业带来的是什么呢？

它只需要你的熟练劳动力，按照它的需求去工作，它不是为了发扬继承和保护你的积累的系统。所以，我们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积累、建立起来的自己完善的这个系统，可以说在一夜之间被进行了大清洗，格式化，没了。

当然，其实我们原有的产业规模并不大，也并没有多少人，这个加工持续了多少年呢？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一直到本世纪初头五年，也就是20年。

20年是一个什么概念，20年就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成年的概念，也就是说整整的一代人，中国的所有动画人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在加工。

然后，中国新的动画人是在加工业里成长起来的，也就是说，从加工业这20年的时段里，中国动画的传承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脱胎于那个传统的系统，但很快被加工业洗掉了，然后绝大部分的行业人员，都是在加工业当中培养起来的。

那么加工业就是劳力，不用你创作，你就是要按照他的标准干活，而且能拿到咱们这来加工的，一定不是这个行业里最高级别的项目。所以，加工业所产生的整整一代人，他会有自己的局限，我觉得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这是历史的局限性。

07

重新出发的中国动画

那么，第三个阶段是什么呢？就是本世纪初头五年之后，也就是近十几年吧，我把它划为第三个阶段。就是重新出发的中国动画，为什么要重新出发呢？因为加工业在我们这已经渐渐的势微了，为什么又下去了呢？我们也不便宜了嘛。

所以，这个加工业过去之后，我们首先从产业的需求也好，从业者的个人愿望也好，我们都产生了做自己动画的、原创动画的愿望和需求，大家都在喊：我们没有自己的动画。产生了这个需求。

但是，当产生了这个需求的时候很尴尬，发现我们回不来，我们只是做加工，我们不会做创作。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在2000年以后的动画行业，尤其我作为一个电影学院的动画老师，我亲身经历了这个发展，实际上是以院校教育为代表的。

不光是院校教育，还有社会培训、以自学为代表的新一拨动画人开始出现了，那这拨动画人和中国动画这么长的历史和成就，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说了，后面成长起来的重新出发的这一拨人，和80年代以前的那个辉煌前辈们之间，隔了一道近20年加工的鸿沟。

前辈们都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那这些人就跟我上学的时候，还有更后来上学的时候，我们向谁学习呢？我还好一点，我在90年代上学，我还能够着老前辈的一点点，2000年以后的年轻人，以及现在的年轻人再学动画的时候，只有重新又向西方成熟的、发达的动画类型学习。

那无非又是向第一名和第二名学习吗？所以你看到的中国动画，无论做的好和不好，有时候我们会批评吗？做的是不错，但是那么像日本的。为什么叫重新？几乎又重复了万氏三兄弟当年向迪士尼学习一样的路子。

只不过今天我们学习的对象，不仅仅是迪士尼了，有更多的风格、更多的对象，所以如果我们给今天的中国动画发展阶段下一个定义的话，我觉得，今天我们还处于重新学习到希望形成自己的特点的这个阶段，但是尚未形成，所以大家现在不要心急着去批评。

包括我们已经看到的一些优秀的动画片，你怎么像日本的？你怎么像谁的？很像谁已经做到很不容易了，稍微可以给一点时间，给一点耐心，我觉得现在我看到的这一代人，至少已经在主观意识上，有创造自己的系统的意识了。

但是我们的经验还远远不足，怎么叫经验远远不足呢？当我们看到一个动画片，有很多遗憾的时候，我们很容易骂，但是所有做过动画片的人，不是因为这是我的动画片，我对别的同行做的动画片，我也不会轻易的去说，为什么？你知道很不容易。

比如说和电影行业比，如果你是一个导演，你今天你要去做一个电影，你去搭一个剧组，这个剧组需要50个人，你找来的这50个人，从导演到摄影到演员，甚至到那个灯光到场工，我敢肯定全部都是拍过电影的，唯一没拍过电影很可能的是谁呢？你们知道吗？是导演。

处女作嘛，导演总有第一部，但是即使一个处女作的导演，往往能够召集起来的剧组里的人，可能都是拍过十部、五部、三部、两部电影的有经验的人。所以，我们会看到今天中国电影所呈现出来的工业化标准和结果相对要成熟的多。

但是，当我作为一个动画导演，我们要做一个动画片，动画片涉及到几百人，如果所有的流程都算进去的话，好，我们假设200人。你知道这个200人里头，有多少人是做过一部动画片的？又有多少人做过两部动画片？又有多少人做过三部动画片？很少。因为我们断代了，我们几十年没有做过动画片了，我们现在重新开始。

08

中国动画最需要定力

所以，即使我们脑子里想的观念，都能想到、都能跟得上，但是你在实施的过程中，由于经验的缺乏，确实很无奈地要打一个折扣。所以我又要纠正一个误区，很流行的一个论调。

说到中国动画不好的时候，很多人喜欢说一个理论：其实我们中国动画的技术，现在很不错了，跟好莱坞也差不了多少，我们就是创意差，我们就是剧本差，没有想象力。

我特别不赞同这个观点。这么说，我认为创意、想法、观念的鸿沟，很容易在较短的时间内，我指的是个体或者一个集体也可以，不是指整个社会、行业，实际上相对来说很容易弥补的。

因为动画对一个人来说，它是个手艺，它是一门需要训练的记忆。对于一个产业来说，它是需要一个经验积累的体系系统，所以以后不要再说我们不缺技术，缺想法。

恰恰相反，我们的想法可能很容易弥补，但是我们的技术，我们的系统，我们的经验和别人相差的距离是更大，而这件事情上相对来说，可以学习，但是没有捷径。什么叫经验？有捷径那还叫经验吗？是很难跨越的。

所以我们任何一个作为导演的人，我们都会说一句话，按规律办事，我们总想创造奇迹，你不按规律办事，最后跨越不过的东西，就会跨越不过去。

回到中国动画的最后一个问题：最需要什么？中国动画当今最需要的是，和我自己在做这部片子当中感受到的是一样的，叫定力。也就是说，在各种各样的诱惑下，你可学习的东西很多，同时也说明，你失去自我的机会也会很多。

作为一个导演个体一样，我在制作的过程当中，我也时刻面临着选择，定力不是保守和固执，而是当你面临各种信息的时候，如何做出正确的、你自己应该有的选择。

这就跟我这个片子的主角“一毛钱”要告诉大家的核心思想一样：Be yourself。就是做你自己。谢谢！

中国电影导演中心：我们不止提供场地，也提供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