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与父亲在餐厅吃饭,陪他去公园走,他沉默,但我会说话。 弟弟蹲在鱼摊前,乌龟们在绿色盆子的边缘向上爬。我们坐在对面——公园的长木椅上。 我说起今天夜晚出来散步的人很多。冬天冷,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我们也是。父亲眼神呆滞,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我的唠叨,但我懂得此刻令他恐惧的心事,我们都害怕。 我尽量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让他放下心。我说金鱼,指着弟弟,他正在一排装着金鱼的小球前晃来晃去。父亲也看过去。我说小时候过年回乡下你买了三条金鱼,两条金色一条乌黑,那时候弟弟还没出生母亲也健在,那三条金鱼和你们都属于我一个人。 我停了下来,“属于”这个文绉绉的词语像针一样刺痛现实:平淡无奇的、无需修饰的现实。我痛恨自己过于完美地想象生活,忘了在真实的生活里应当尽量节制使用文学的语言。我与父亲隔得太远。 有时候风很冷,我的耳朵冻得发硬。父亲依然无精打采地靠在木椅背上,像个丢失了玩具的小孩,像小学四年级的我,因为找不到一起玩的伙伴而失落地坐在操场的石梯上。
从四年级开始,我每次回到家都会杜撰一个故事,告诉他们今天我有多愉快。撒谎太多就会忘记虚构与现实的界限,但我真的不想再欺骗了。我望着父亲的侧脸,我说还记得我以前从家里拿走了一个柿子,上体育课时将它放在花台旁,结果玩累了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几个星期后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种水果,我才想起那颗被忘在花台的柿子。下午放学时,我去花台看,它竟然跑到草丛里去了,长了好多霉,害我很久都不想吃柿子。 父亲笑一笑,我当然知道这是个无聊的话题,也知道他在假装配合我。如果我们都沉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说话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在害怕什么。 他伸出手,看看自己的掌纹,左手,蜕掉的皮、部分茧、部分冷。我也看着自己的掌纹,像树叶的纹理。公园里的树,梧桐、香樟、云英、黄果树,低矮的灌木丛,一棵树可以生活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一棵树是否意识到自己在生活。我不愿继续想象。 我说起最近有部很好看的电影,现在还可以去看看,时间是够的。父亲摇摇头,我什么没看过,他说。他总是自以为是。说完后他低下了头。但是你没有去电影院看,没有和我一起去过,我说,我的一个朋友推荐的,好像叫做什么春天。 弟弟跑了过来,他说想买一条金鱼。 我让父亲在这里坐着等我们,我去给他买,他选了一只眼睛鼓鼓的黑色金鱼,这个最好看,他说。我也觉得这个最好看,我说,我以前也有金鱼,是三只。 它们去哪里了?弟弟问。 它们死了。我说,它们被太阳烤干了。 弟弟瞪了我一眼。 它们迟早会死的,如果一直躲在水里直到死去,那它们的一生就太平凡了。 父亲站了起来,走吧,他说,复检报告应该出来了。 真的一定要面对吗?一定要有一个所谓的终点吗?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弃真相,在无知与欺骗中假装快乐呢? 我们走过公园的大门,穿过中心街,我说其实那部电影真的很好看,尽管我没有看过,但我的朋友给我推荐了很多次。 我们还有时间可以看看电影,迟到一会儿也没关系。我说。 大冬天看什么电影,父亲说。 现在是冬天,我们穿很厚的衣服,等绿灯,我牵着弟弟的右手,父亲一个人走在前面。我们真的可以慢一点,甚至直接放弃,忘掉,就像忘掉一棵柿子,我们可以直接回家,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明天还会起床,吃早饭,送弟弟上学;明天的明天,我们再认真地吵架,然后我发脾气离家出走就像小时候那样;再以后,你抱怨我总是不回家吃饭,诸如此类,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发生对吧,我会继续感冒不吃药,我会到很远的地方偶尔打个电话,这一切都还等着我们去发生不是吗?十年,即使五年也好,可以吗? 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永远是红灯的街道呢?我们还可以像刚才那样去公园里坐着,我们去看金鱼怎么样?我们什么都无法改变吗? 父亲很固执地走在前面——熟悉的城市街道——固执地到了医院。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说我去拿吧,你和弟弟休息一下。 他们坐在蓝色的凳子上。我想说,为什么不重头来过呢?为什么不能再有一次机会呢?我想拉着他们的手走出这家医院,看看我们多么完整,多么健康。在冬天能够吐出温热的气息,我们可以走很远的路发生许多故事…… 我叫出了名字,护士通过窗台把复检报告递给了我。我回身看见父亲的头埋在弟弟怀里,我很久没有见他哭了,“我不想死。”他说。 我知道,我也是。 “我不想。”他说。
我不想死去。 他立刻起身从弟弟手中夺走了金鱼,将小球摔在地上,金鱼在地板上弹跳起来,父亲跺着右脚,将那只黑色的金鱼踩成了鲜艳的红色,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朵春天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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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hy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1-15 13:5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