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我是一只有听觉、有意识的……眼珠
编辑推荐：
展是有苏国的一个士兵。妲己无恶不为，把人做成肉饼、挖人的心肝，终于有一天轮到展。他的眼珠被挖出来，封在了琥珀里。
这个有着血腥记忆的“人”，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是个摄像头，而武王伐纣，也不仅仅是一段人类的历史。
*全文共计5307字，阅读约需7分钟。
上古：皇天废土
作者：楚白城
“你真相信神吗？”
展在挖坑的闲余问少姜，声音沙哑像是含了一口炭。烈日烧灼下来，仿佛在后背上蹿舔的火舌，如果脚伸出自己的阴影，足背也会被烫伤。晒伤和鞭子都很疼，说不准哪个更难受一些，汗水渍上去，仿佛让人成了一块活着的腌肉。
“哪儿呢？”少姜手搭在眉毛上望了望天。
听闻这个回答，展嘿嘿地笑了笑，有些意味不明。少姜也懒于询问，毕竟说话都是耗力气的事。展不再问了，换了个话题。
“我们挖的是什么坑？”
“兴许又是个酒池子，”少姜的回答很平淡，“上次不就在西边挖了个池子灌平了酒，后来还种了林子，林子上挂着都是吃的。”
“还挖，”展撇撇嘴，“肯定不是妃子的意思。”
“再种上林子就不热了。”少姜没好气地应。
“摘星楼前面种林子？”展反问。
展有一个秘密。
那是战前，他站在队列的第一排左边第二个。展是有苏最好的猎手，他的眼耳都灵极了，甚至能看清飞来的箭簇后箭尾用了什么羽毛。这天赋旁人都学不来，以至于很多老者归因为了神迹。
展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看到过巨兽和熔岩，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的东西，还有一些身形模糊的白影，冲他伸出白乎乎的手来。梦里展没有过畏惧，他甚至想将一切看得更清楚，甚至向更近的位置靠拢。且除了这些，展常常觉得自己夜晚并没有睡着，他的视角往往很高很高，高到能看到整个有苏的城，详细到哪家的门口点了灯。展和朋友有时说起，得到的都是钦慕：你是天生的猎手，梦里都有鹰的眼睛。
己妲穿着一身水粉色的裙，眼里含着同他们相似的决然。女人眼里的决然含着媚气，那眉眼注定永远是媚气的，遮掩不住。
己妲慢慢地走过他们，在展的面前停下。展的心脏跳漏了一下，之后就紧赶慢赶地全乱了。己妲见他面色失措，掩口笑出来，又伸手给他摘去肩头的落叶。
“有苏的战士，”樱红的口缓缓地吐着轻如耳语的温柔的话，给展的魂都化去了。那声音掺着些若有若无的哀愁，可不论什么情绪都掩盖不了她的好看，“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有苏。”
展记得清楚，他们说这一仗败了，那这个女人就会奉献给帝辛。
“我会保护你们，” 己妲对展说，“哪怕剩下一个。”
展是那一场仗里有苏的幸存者之一，他躺在一地残肢碎骨里，想到的却是樱红的口和水粉色的裙，以及己妲最后那句举重若轻的承诺。展没有死，展被送到朝歌做苦工。鹿台完工后展看到了己妲，裙子成了正红的，脸上是只多不少的媚。展确信己妲望见了自己，那样的惊鸿一瞥，却成了展可以欢快地活着的口粮。这是专属于他和己妲的秘密，他活下去最甜美的支撑。
现在她不再被称为己妲，而是苏妲己。
祭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展身边的人开始越来越少，但展所知的有苏的人都没有死。展总能闻到空气里似乎有煮肉的香味儿，偶尔那些凄厉的叫声就不知从哪里穿入耳中。展曾看到过从中一豁两半的人，内脏都掏干净了，像一个“卯”字挂在钩子上，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且朝歌有了新传闻，说帝辛剁碎了周王的儿子，给周王吃。
展在这样的环境里却并不觉得危险，他知道自己背后己妲在保护他们，让他们不会成为铜柱或沸水锅里的熟肉。
展常常觉得祭祀是愚蠢的事。
有苏也祭祀，祭祀牛羊肉和美酒，然而从没有什么天恩有苏的迹象。作战依旧流血漂橹，战士成为奴隶，女人成为美器。展想起曾经歌颂神的巫歌，佑我风调雨顺万寿无疆——笑话。
展对一个怪梦记忆犹新，那梦荒谬又令展感到无比真实。梦里是有苏的祭坛前，天上一位卜卦的老者对他们说，只有献祭人牲才能得到神的垂怜，且越贵重的人牲，你们得到的将越多。改换生死，翻覆乾坤，甚至离开这昏乱的人间废土，飞升成仙。
展曾经与少姜说笑话式地讲起，少姜说，巧了，我也梦到过。
展挖的坑越来越深，以至于他们在往上递土可以完全遮蔽阳光。
“有人说妃子是狐狸精。”少姜说。
“嗯？”
“说妃子蛊惑帝辛挖了自己叔叔的心。”少姜压低声音，“很久之前的事了，还有些别的。”
展只有惊奇的份，展感到自己低估了己妲的本事，他们战场浴血做不到的事，她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到，手腕之阴厉叹为观止。
“她在毁掉帝辛。”少姜补道。
展知晓的发指的事越来越多，他知晓己妲曾命人剁去了冰上行人的脚，剖开孕妇的肚子，且在帝辛怀里面色不改地啜饮。
展又做了梦。依然是极高的视角，他看到整个朝歌。他想去看看己妲，然而视角并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在空中盘旋，像一只鹰。
翌日少姜脸色不大好，面色古怪看着展：我做了个怪梦。
展问，是什么？
“我梦到半夜惊醒，看到你的右眼从你脸的前头挤进你的眼眶里。”少姜说着来摸展的眼睛。
“你累出了幻觉。”展感到荒谬，拍开少姜的手。
“可我觉得太真实了。”少姜咕哝，“你那眼睛……太真实了，不像做梦……”
坑快要挖好的时候，展刚好换班到上头。
远远的，展看到了摘星楼上的己妲，水红的裙子，金的钗。展觉得除了己妲，其余什么都是暗淡的。己妲不似人间的女人，更不是什么狐狸精，她像极了有苏的守护神——也是这四海八荒里的神明。那身体便是丰饶和宝藏，是最决绝的最尊贵的祭品，把灵与肉皆呈奉给这尘嚣的废土，发出流血一样的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护佑有苏，令有苏在夹缝里臣服着万寿无疆。
这样的神明，就算真吃些商纣的人血又怎么样呢？展曾这样说服自己。己妲是不可亵渎的，在任何人口中都不可以。
然而之后发生的令展产生了动摇。
展看到肉红色的女子，百千计数，沉默着浪潮一样涌到这片摘星楼下的空旷上。那些脸上有的兴奋有的悲戚，妆容是那些裸体上唯一的修饰，十有八九脸上都是醉酒般的醅酡。那些肉红色的浪潮不算整齐，很快又似乎遵循着什么排成展看不出的图，仿佛是在祭天。
音乐响起来，无可计数的钟和鼓声从四面八方灌满这片空旷，那些匀婷的肉红色肢体就牵丝一般舞起来，原本一些悲戚的脸也戴好了用于表演的笑的面具。展和四下的人都看得呆了，继而展抬起头来，己妲的欢笑似乎穿过那些乐声清楚地被人听见，像极了一种精怪。己妲身上的血红色褪去了，在椅子一样的怀抱里坐着，也是肉红色的。
展感到一种奇异的目眩神迷，而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已经被塞了一个布口袋，那里面似乎是一些沉甸甸蠕动的活物。展问，不挖坑了吗？旁边递袋子的人边看着那些裸身的宫女边说不挖了。展问这是什么？那人冷笑一声，眼睛半分没挪开。展看到那男人松垮的裤子中间被撑起来一块儿。
展无所适从望着那一片肉红色的海洋，他并没有感到被挑起什么性欲，反而有种神被亵渎的愤怒。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欺骗了，又不知道谁欺骗了他。己妲的笑声就在他耳边响彻，比乐声还要响，展攥紧了拳头，低头看到坑底仰头的少姜。少姜脸上都是茫然，挥手呼喊问，怎么不让他们上去。展这才发现梯子也被撤走了。
那些肉红色分开一条缝，让出一条路，展看到盔铠了，一路很长的队伍，驱赶着一群素色裙裳的女人。展感到这些女人比那些肉红色美得多，衣裳像是一层障壁，将她们与荒谬隔绝开。
展听不太清上面执令官在宣读什么，就又问身边的人。那人不耐烦，在展的脚背上啐了一口。
“反正是娘娘的意思。”
“不会是妃子的意思。”展说的却没有以前那么有底气了。
那人懒得回应了。展努力地听，似乎是说姜后同党的事。展一直仰着头，脖子都有些酸了，己妲似乎看见了他。展这次没有低头，眼里都是质询。
“想什么！”
展背后被抽了一鞭子身子下意识一缩，剐得生疼，血一溜顺着脊背淌下来，像汗水。下一鞭子在脑袋上，展的眼前都稀里糊涂地冒金星，耳朵嗡嗡地响。鞭子勒令他把口袋里的东西倒进坑里，他就稀里糊涂地倒了，随之而来的惨叫声给他叫醒，他才看清面前是什么景象。
黑黄的或暗绿的大团的蛇在坑底游动，尖牙扎进那些晒黑的皮肉里，惨叫被坑洞拢起来，变成丧钟一样的嗡鸣。然而这嗡鸣都盖不住他耳里己妲的笑声，一时间钟鼓声，笑声，肉红色跳舞的欢笑，被这惨叫声悉数撕裂又掺搅在一处，变成泥水一样不透风不透光的一团腥臭，从坑底爆裂一样蹿射出来。那虿盆像一口深埋地下的铜鼎，投入人的骨肉和灵魂，煮出一锅由毒和血浸泡的恐惧与臣服的灵药。药味儿从坑口散发出来，随风传开，强迫每一个嗅到的人都服下去。药的数量不够了，那些素衣的女人就被加进去成为新的底料。
展感到欲吐了，他看到脖颈歪在一边的浑身青紫的少姜，这欲吐的感觉让展猛然抬头，在虚无的泥水里对摘星楼上肉红色的媚气振臂一呼：
“有苏！”
展震惊于自己的眼睛被取出之后还可以看，甚至可以听。
他看到自己的尸体被推进虿盆，而眼珠被放在托盘里，呈上了摘星楼。也是娘娘的意思，展听到有人说。娘娘说这人是有苏最好的猎手，眼睛一定与旁人不一样的，要挖出来看一看。展的眼珠被传阅，展不明白自己的眼睛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只知道那些人都在惊叹。己妲的手抚摸他的眼睛，感觉怪怪的。
“像琥珀一样。”展听到有人说。
“像玉石才对！”
展的眼球被洗净，封进琥珀里。展的眼珠被供奉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密室，放满了各样展不认得的奇珍，但大约因为都不大好看而没有放在鹿台展览。不远处是一双脚，该是是从冰上行人的身上砍下来的。再远好像是一颗心脏，展猜测，应当是传说中那颗七窍玲珑心。
展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各样宝器被送进来，展就猜测那些东西的来历，大多是邻国进贡的。展眼球外面的琥珀落灰了，也没有人来清理，这让展不大舒服，因为看东西模糊了。
展不再做梦，他甚至没有了睡眠。这种百无聊赖令展难熬透了。
然而展万想不到自己还能看到己妲。
她脸上的媚气消退了许多，确切地说被疯狂给掩盖了。当初决绝不能抹去的媚被癫痴给催净，乌云似的鬓发有些乱，整个人都慌慌张张的，嘴角带些奇怪的笑意。她先拿起那颗心来，又回来拿起展的眼珠。展能看到她呼吸时剧烈起伏的胸脯。
展想问，你要去哪里？然而展没有嘴，只能看着。他被攥在手心里，只能看到指缝透过来的肉红色的光。
展再能看到东西是一片火光。
“上真……”
展看到己妲立在那团火的前头，黑烟蹿得极高，仿佛能穿云破雾，给天都挥出一片口子似的。喊杀声忽远忽近的，不清楚具体的方位。而己妲已经把他扔进了火里，还有那颗玲珑心。展看到火里另一边有一具焦尸，金色的冕旒没有被烧化，应当是帝辛。
“不够吗，上真。”展听到己妲含笑的自言自语，那里面也是疯狂得令人不寒而栗。
“连天子都不够，再补什么祭品够呢，上真？”己妲仰着头向上看，展隔着火焰也能看到那优美的脖颈，“虿盆是祭您的，这皇宫也是祭您的，连这人牲还不够贵重，您还想要什么呢？您更喜欢商祭的人吗，不会的，不然您也不会将它灭国……可有苏给您连商都献祭了去，您不收下吗？”
展听到最后那句话是怀疑而带哭的。
展明白了，那个梦是真实的——至少存在于有苏的记忆里，而非他自己的臆测。
“连我的命也拿去吧。”展听到呵喘似的细语，分不清是笑是哭。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烧化，他恨不能马上烧化了，而非看着己妲的哀泣。
“愿天佑有苏。”
展看到那身影跪下去，伏在地上，之后冲上来大批的人影，围住了，看不到了。但他能听到有人在宣读苏妲己的罪状，之后一个影子高举起一颗头颅，引起一片狂欢式的叫好。
展只能看着那些被扭曲的影子，不久被熏黑，彻底看不到了。
展再次能看到东西是在一个玻璃箱子里。
这像极了展曾经的梦境，那被隔开的空间和白衣的人影，不似他存在过的世界。
“你再晚点召回这个微缩摄像头，估计就被烧化报废了，任务又要延期。”展听到抱怨，但是他听不懂的话，且口吻都是平淡甚至有些冷冰冰的，“不过这些资料很有价值，下一步我们要做的是评估这个行星的文化水平和发展速度，是否能达到智慧的水平。”
“还有可控性和攻击性，如果投放到与这个星球相应大小的太阳星系，是否对银河星系的其他生物造成威胁。”
“可控性的话，他们暂时还是服从于我们的引导，甚至因此而消灭同类，以获得降水和土壤的有机加成等等。”
“这个讯息从之前β号摄像头的讯号里就得到了。”
“他们还处于族群内自我攻击的阶段，且分裂为各个排他的族群，科技状态也十分落后，发展到脱离星球，大概要十几万年。”
“总体感觉还不错？”
“还不错，不过这个Z号摄像机应该需要重新测试才能再次投放，毕竟高温对它的耐久有影响。”
“那你把视频资料先剪切到总机里。”
“没问题，安娜博士。”
“说真的，上头安排我来做这个，真觉得有些大材小用。我对这种低等小人儿真不感兴趣，就算放在太阳系，哪天修路碍事也是第一个铲掉它，做出来有什么用呢？”
“铲掉不太可能，当初努瓦尔为保护这个系统在劫匪手里丢了命，上级为了嘉奖她的精神连您这样的大神都动用了，想必是很重视的。”
“你这话很中听。”安娜博士难得露了点笑容，“下一批资料回收之后，我们应该就能解决这个课题了。”
展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在迅速遗忘，这种被抽空的遗忘感使展想要尖叫想逃离：不，我不想忘记。他拼命想记住己妲的脸，那红唇，那双媚气如同狐狸的眼睛，那决然也掩盖不去的漂亮，那匀婷那疯狂，那含泣的天佑有苏，那被举起的头颅。然而他还是遗忘了，仿佛消失在风沙里又落入江海的灰土，形散如烟。
他只是一个球形微缩摄像头，代码是Z1147。
—小说完结—
签约作者——楚白城
讲故事的人，自己永远是故事中的祭品。感谢你们的倾听，幸会。
本文是独角兽小说原创作品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更多小说·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