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时光——《童年往事》杂感
没看电影《童年往事》之前,早就有听过侯孝贤导演的大名,据说是很有想法的一位导演,甚至有朋友扬言,侯孝贤可以代表台湾电影。我只是很困惑,困惑电影的英文译名居然是: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我怎么也无法将译名跟童年往事串联在一起,在我看来童年的事情总是与美好挂接在一起,与生有关,与死却是八百年都不相关的事情。看过电影,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肤浅。
镜头里从无知的幼年长大成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虽然我们自觉时光一闪而过。开篇,便是导演自言自说的声音“这部电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记忆,尤其是对父亲的印象……”,但凡是导演都希望用旁观者的眼光,审视别人的生活,侯孝贤却赤裸裸地将自己的童年往事展露无遗:从广东梅县到台湾台北,再到凤山小城。长镜头里,民居环境直扑入眼,静谧的天空、朴质的乡情,而那个懵懂的少年叫阿孝咕,因为算命人的预言,这个少年身集家人的宠爱于一身:祖母每天总要叫阿孝回来才吃饭,有一次竟因此忘记回家的路。
人生是怎样的一场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总要走的路,是不是总如此的相似:最初的茫然无知,到亲历最爱自己的亲人的相继离世,乃至姐姐要嫁为他人妇,以一种别样的方式离开自己。影片的最后,剩下阿孝咕四兄弟相依为命,但谁又知道谁能陪谁多久呢?侯氏电影,有些情感司空见惯:永恒的乡愁,过往的感喟,传统与现代的激荡……这些不过是成长的铺垫。而让人感到唏嘘的是生命本身:一些人在时光的雕刻中迅速成长,有些人却在别人的成长中随风而逝,成为历史的过客。
未成年少年单薄的身体,却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无声溜掉的不仅仅是岁月本身,更有少年身上的无知与稚气,从最初面对死亡时的茫然、到疼痛,最后归于平静,少年在时光的洗涤与冲撞中,一步一步长大成人。这份成人礼,竟然是直面生命的终结。
影片中叙述阿孝祖母部分,有一个情节很是纠结人心。少年的祖母总是一有空就在为自己叠元宝,说是要带到另一个世界用,从这个情节来看,少年的祖母明明就知道自己要客死在他乡;可是,另一方面,又在絮絮叨叨地说要带阿孝咕回梅县老家。阿孝考取了重点中学,欣喜地接受了家里每个人的夸奖,祖母兴奋地要带阿孝回家祭祖,祖孙两人踏上了归家的征途。可是,少年的祖母并不知道,根本就回不了家。影片最后,这段心愿便不了了之。
不久,少年的父亲溘然长逝。这是少年第一次面对神秘的死神,在亲人们的疼痛中,心中与世界的某种联系被生硬地切断了,少年留下的眼泪,似乎说明了对父亲的不舍,但也许更多的是为自己、为自己的兄弟姐姐所感染。从此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在少年的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概念,父亲长期为肺病所困,与子女并不亲近。守灵的晚上,少年在洗澡,悲痛的母亲扑到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少年转过头,一脸的安静与茫然,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镜头切换,少年长大成青年,在街头大口嚼着甘蔗,与不良青年混在一起,抓紧任何机会来发泄青春期叛逆和不安。
接下来的日子,少年的叛逆变本加厉。欺负同学、作弊,还在街头打群架,小时候那个做大官的预言面临着流产的危险。少年躁动的同时,安静地等待一个女孩子放学归家,然后骑着自行车尾随她归去……青春期的感情悸动,让叛逆的青春也安静了些许、有了些暖暖的味道。
少年半夜醒来,发现母亲坐在当年父亲常坐的椅子上,留着泪给姐姐写信,告诉她自己患了喉癌。少年有些发懵,侯孝贤将门框和蚊帐扩张,昏暗的灯光下,书桌只是画面上的小小一角,阿孝在如此狭窄的空间窥见了死亡,呼吸着死亡的味道,个中的触动,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母亲病了,很严重的病。记得阿孝给母亲买菜、给母亲烧水洗澡的场景,叛逆也为孝让道;只是,不愿意刮掉舌头的母亲,最终没有敌过病魔的折磨。这个历尽艰辛的女人,病得奄奄一息,对着脸盆呕吐,阿孝与兄弟姐姐束手无策。庄严恬静的圣歌默然响起,兄弟姐姐们都接受了母亲离开他们的事实,向来叛逆的少年却哭得撕心裂肺:母亲的离开,撕开了青春最残酷的伤口,生命贸然发生了断裂。以后,对自己、对家庭,都有一种无可逃避的责任,这是孤儿的生活状态。
所以,当知道还有人欠了自家钱的时候,母亲走后,他就跑去讨要那笔借出了很久的外债。只是,当他到了邻居家,发现邻居家比自家还破落时,打消了这种念头,反而劝说哥哥放弃那笔外债,少年的怜悯之心强烈地荡漾开来。
时间仍旧向前走,成长不可避免,告别也在所难免:有时候是向过去的时光,有时候是向亲爱的人。少年祖母悄然告别的时候,阿孝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平静得像没有风的湖面:所有的痛苦、追忆及怀念,在时间的风蚀中,幻化成了隐忍和漠然。随着父辈的离世,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软弱,早已成为耳边的风,随着过往飘走了……
彩色画面里的童年往事,品起来竟有淡淡的水墨画的味道,就像国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而意境里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只是,那长长的镜头、不变的机位,却总带着一股忧伤悲悯的情感,久久不能散去。生长与死亡在静默的日子里交汇,刹那成为永恒的记忆,生命失重,在这一刻,所有秘密尽收眼底。
一转身,一万年。镜头里还是阿孝埋过五块钱的大榕树,高远的天幕仍然晴空万里,没有撕心裂肺的哭泣,街头上打打杀杀声也遥远得听不见了,每天仍然有人生、有人死,成长的故事,仍然在代代续传,旧的故事未远,已添了新愁,而生命依然繁茂地盛放着。
阿孝最终入伍了,每个人都会成长,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只是,景象如旧,承受过生命阵痛的人心,总觉得满目苍凉,童年已逝,前缘难续,只有沉沉的旧梦还在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貌似冷漠的人……只道是:景如旧,人空瘦,无言无语独对秋;少已远,人蹉跎,山河依旧,岁月难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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