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几只特立独行的猪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和元旦又到了,我按照往年的仪式,要写点什么。 今年特别想念我的哥哥姐姐们。
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我家朱老大和朱老二还有朱老三学习都不错,父母从来没有操心过。朱老二的成绩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朱老大因为长的非常漂亮也是父母的骄傲。 我在荷兰取得了两个学士加上一个名校理工硕士,加上荷兰语的骄人成绩,一直都被每一个人认为是个猪会上树的奇迹。因为我从小学习就很差,我爸爸每次都要检查我的作业,每天还跟我讲各种解题,改错别字。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不喜欢我,估计我太野,刚从农村回城里。 到了三四年纪突然我变成了班上的学习委员,后来班主任孙老师路过我家(那时我结婚了)告诉我我爸爸帮她的亲戚安排了很多工作......然后小学毕业,忘记试卷上写名字了,落考,爸爸走后门去了市重点,十七中。读书的时候跟经常跟男生打架,打的班主任受不了,还嫌我留了长发(拜托,那长发是我妈做的好不好,说是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不要整天爬树打鸟)。 我父亲只好又走后门去了一个离家近虽然名气不大但是改革显著的六十三中。初中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都很喜欢我,因为我很快就跟那些调皮打架的男生好到一块去了。好不容易过了一阵好学生的时光,结果中考考砸了,我爸爸又托关系去了当时很热门的师范学校。
现在自己也快五十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那么的差劲,怎么以前从来就没有好好想想什么是责任和义务。四周一看,我的同学都在扶老携幼中:带孩子带的很辛苦,照顾老去的父母也很辛苦,或者兄弟姐妹要结婚的结婚要离婚的离婚,到处是一地鸡毛。然后反省了自己几个晚上,发现我这特立独行的一生要感谢我家前面三个。
我的两个姐姐一直都在姐姐的位置上做的很辛苦。她们从小被教育要成为榜样,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有一次我大姐说她十岁左右就和老二带着我哥和我去空军后勤看电影,常常跟门口的卫兵吵架,因为她一拖三,还拖着个小板凳,不记得是我非要那板凳还是我哥,人家不让进,我大姐的伶牙俐齿就是那个时候训练出来的。老二一直有反抗精神,因为她不想跟我分享一个房间,觉得父母偏心,然后就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上的华师大,成为数学系的系花 (我在荷兰读了数学系后发现女的总共也才五六个,所以系花这个称号是含有水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二姐也长的忒像琼瑶笔下的女主角了。 我哥是唯一的男孩子,奶奶的宝贝,但是回城之后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被我当马骑过,也经常因为抢我的东西挨打。然后他就加入了老大老二的阵营,一起对抗我。小时候,她们要分担很多家务,也要学习好。我们因为要看蓝色的小精灵动画片,常常忘记了练毛笔字,父母回来后她们就被罚跪搓板。 我看见老二的头发曾经被我大姐烫的像鸡毛一样,马上就拒绝了老大的实验。但是老大会经常给我掏耳朵,试验耳道有多深,阳光洒在头发上很温暖。老二会经常练手艺做几套好看的衣服给我,现在再看那时的照片我简直就像只小花猪。我哥经常因为早上起不来挨我妈的打,等我妈冲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已经听见他的哀嚎赶紧爬了起来。到了晚上我哥还是会跳到我的被子里来展示他研制的灯泡,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然后早上又挨一顿痛打。
她们从小被赋予的责任感成就了她们后来的人生。她们照顾老公的家庭,照顾自己的弟妹。她们更能屈服社会现有的制度和价值观,改变自己的个性,放弃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在社会上作出一番成绩。这种成绩不仅仅是为了证实自己的价值也是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好自己的家庭,是一种实用价值的体现。 也许是因为她们自己饱尝失败的艰辛,所以在我今后的生活中总是试图让我学会服从社会的价值观,遵守人人认可的潜规则和态度。
我哥,很小的时候就被教育要照顾好你妹妹。 我在十七中读书的时候他常常要跟我送早餐,总是突然出现在我寂静的早自习上,然后不敢看我,大喊一声“咪咪“(我的小名)就跑掉了。班上的同学愣了几秒钟之后大笑了十几分钟引起的骚乱是我少年时代的最深的痛。 父母去世后,他要回军校时托他的两个一胖一瘦的同学照顾我,胖的叫赵勇瘦的叫刘磊。他也不想想我是个女孩子好不好,他同学都是男同学。结果是我跟刘磊的姐姐好得经常一起睡觉,然后去赵勇家蹭饭吃。有一次我一个人坐火车他千叮咛万叮咛同车厢的人照顾我,他下车后同车的大姐说你的男朋友这么好,我说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哥。有一次在深圳过春节他陪我去超市买东西,旁边一位女士羡慕的不得了: 还有这么好的老公啊,这么耐心仔细。害得我又解释了一次:不是我老公是我哥。前年我回国我一个人去大学城逛,碰到了他的一个兄弟: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逛街呢,你哥怎么不陪你?这次我无语了,我已经四十五了好不好。
我两个姐姐都算是很成功的生意人。我想这个跟她们与身俱来的天赋有关也跟她们后天背负的更多的责任和义务有关。荷兰同事说这是洗脑。不过我爸爸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他洗脑也洗的很成功,这是我前年回中国发现的。因为我发现不管你多大,多老,比他们多挣钱,多说好几门语言,学历比她们高多少,她们仍然会问:缺不缺钱花?或者陪你买衣服(拜托,我们这里意大利的衣服都便宜的要死好不好)。我哥就好像迎接非洲的难民一样,生怕我在国外什么都没有吃到。然后不远千里带我去桂林吃桂林米粉,以至于他痛心疾首的放弃了和一个美眉的约会。
我三十多岁还在跟我侄女一起睡觉睡到太阳升起,然后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大姐开车到了珠海她一个战友那里,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和我侄女吵着要吃饭。有一次我跟我大姐去帮她的诊所进货,看见她一个人把所以的被单打包然后找货车装进去。那时我穿的一身白色的长裙和白色的衬衣,她坚持不让我动手,还对我说她当年在平顶山当兵拉练比这个更重的都扛过。我还陪我大姐夫去走关系,看见我大姐夫等着所谓的要员等了三个小时,等那个人出来后还要低声下气的开车请他吃饭。这些在我后来的生活中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我想到我那些香港的衣服,首饰原来都是这样来的,那一刻我想我可能是长大了。
相比之下我更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的生活,我21岁结婚没有一个人赞成,还是结了。26岁离婚没有一个人赞成还是离了。生孩子没一个人赞成还是生了(省略无数感叹号)。离婚后为了孩子两个人吵架,她们陪着你哭。出国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赞成(此处省略一万字),你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她们操心,等你有了男朋友她们操心,因为担心我脾气坏,太任性,人家又不要我了。那我不结婚总可以吧,她们也担心,因为你老了就没人要了。这些其实我都是不知道的,直到我过了四十六岁生日大大咧咧的去签字结婚后就发照片在微信上。 我的心情是:吊死在一棵树上终于失去了一片森林。结果早上醒来看到微信上朱老二老三整篇整篇的欣喜万分的发言致辞,特别是老二那句: 原来人生干什么都不晚啊 (例如拿名校文凭,终身合同,结婚), 让我隔着7800公里都仿佛听见了鞭炮欢送我脱单的声音。
所以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们所有的担心和关爱,其实这一路走来都是在她们的庇护下,正因为她们的屈服,圆通成就了她们的成功,之后提供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给我。她们从来都没有过我有的奢侈,那就是自由,任性所为。从小到大,我做错过很多事情,她们责骂过你,但是看见你无助的时候仍然会挽起袖子来帮你。她们更能体会人世间的艰难,曾经希望你也能服从这个社会的规则活得更轻松,不至于孤独的前行。但是同时她们也不忍决绝的让你成为一个这个社会制度的不快乐的小妹妹。她们有疑问,有担心,也有内疚,来自于父亲去世时的承诺,也有失望和痛心,尤其是看见你义无反顾的走向跟大多数人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我很感谢她们,即使那么多担心和不确定,作为姐姐最终还是接受了和容忍了我的倔强和天真。 恰恰是这份残留的倔强使我能在荷兰这个宽容的社会如鱼得水。 也感谢她们作出的榜样,使我在无数个关口轻而易举单挑各种难题,过关斩将。
想起她们就想起那些小时候一起读过的书: 没有风的扇子,还有屋顶上的小飞人;小时候一起收养的流浪的小猫;少年时在列车上丢失的昂贵的相机;长大后在从湖南回家的汽车上得知大伯去世的沉默;还有一起去爬庐山,下山时滚到一起的身上的泥;还有很多很多。兄弟姐妹原来是天上的雪花,落在地上化成了水,结成了冰,再也不可分离。我们终于一起长大,然后慢慢一起变老。 有人说过亲情是不变的爱情,就像童年那只带来快乐的小猫,后来不见了,我们四个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虽然我们在那一刻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无论你多么的爱,最终会留不住,可是我们还是很幸运的成为了彼此不可分割的爱情,相互牵手,在风中致意,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四只特立独行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