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冰的海岸吹冷风,漫长的一年就此结束,然后又开始
去阿那亚并不是我的意思,特别是跨年;即便去了也从来没想到是三个人的旅行,毕竟最初集结了四个人,而四人团才能最高效地利用起订的两间房。所以我总有种感觉,我们这趟旅行似乎被诅咒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来了:我和两个女生,蓓蓓和滢滢, 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中午,抵达了北戴河。
第一顿,吃的是汉堡。没错,不是花蛤和牡蛎,也没有皮皮虾和海胆,出了北戴河火车站,就到对面的一个类似于“志军汉堡”这样名字的店里,吃了顿汉堡。有趣的是,汉堡还挺好吃的,里面的炸鸡块能吃出油,还是肉自带的那种绵软的油。我们仨吃得很心满意足。
吃罢,我们上了大巴,车厢里载着7个乘客,开往阿那亚。一路上满眼尽是荒凉的北戴河,道上没什么人,路旁是空荡荡的房子,和树。冬天的树只剩下灰黑色枝干。偶尔路过河,河面结了冰,阳光慵懒无力照耀着它,像雾一样笼罩其上。又路过一大片宽广的田地,有堆起的秸秆成圆圆的滚筒状,一墩又一墩,竟看出些《秋日》的景致。
约40分钟后,我们抵达阿那亚,下了车,才发现陡然换了幅天地:周围是赭色的精致双层独栋别墅,路两旁的车站盖起小小的白色屋檐,站牌闪着电子屏,其间一根线拉起两条立柱,上面晃荡着好几个圣诞老人公仔,他们的胡子雪白。线上还缠绕着小星星一样的节日灯泡,发起黄光来,一闪一闪的,让我闪回到瑞典的那段时光。哦!这温馨又疏离的错觉!老实说,在欧洲的半年总是不时反刍到我脑海里,我想自从回国后三十年内都将是如此。哦!人生的高光居然出现在学生时代,我的眼泪将在我的眼角纹上干涸。
身旁的双姝未曾看出我脸上的异色,她们十分雀跃,拉着我赶紧登上了电瓶车,往海边驶去。一路上闪过小别墅,也有几十层的公寓楼俯身前来,路两旁被修茸一新的芦苇归置地整整齐齐,灯火从别墅里透出来,那些温馨的黄光带着画面感:或许是一个高管爸爸和一个女强人妈妈,正在有说有笑地制作着烤鸡,上面要放罗勒的,当然他们在烤玛芬也不一定;他们的小孩拿着iPad或是乐高玩具,在绚丽的土耳其地毯上玩耍;客厅里还得再配一点音乐,最好是Benjamin的Adios,能迅速催醒窝在长颈壶的红酒,静待小孩儿入睡就能散发出浓情蜜意。这就是黄光摇曳出的画面感了。怎么样,有没有很标准的中高产阶级?嗯,当然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眼界的穷困中年(譬如我)对上流社会低俗的想象,更实际一点来看的话,指不定这对鲁莽的夫妇正因小孩背不出三字经而进行严厉的挫折教育:家庭的重担要从娃娃抓起。当然,话说回来,阿那亚是不是上流社会的聚集地尚不清楚,但绝对是暴发户的天堂,而我们都拥有朴素的、不切实际的、“一夜暴富梦想“,因此我们对它产生了可耻的亲近之情。这感觉,恰似淫欲,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来不及多想,我们几乎是小跑到了海边。风顿时大起来,像美图秀秀的瘦脸工具一样瞬间把脸上的赘肉推掉。手指头掏出来照相,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通红,随即麻木。真有那么冷。沙滩细软,沙粒给陷下去的脚一种温暖的错觉。海依旧是宽广的海,但闻不到咸味。海浪澎湃而来,一波又一波,而接触的岸已结了冰。冰就像结实的岸,筑起堤坝,海水冲不上岸,而沙滩干得像沙漠。再往远处看是纯白一片,是淡蓝混着浅粉色的天空,像少女娇羞的脸。
就是这样的海了,冬天的海,仿佛藏着温柔的心事,却以一种刻薄的方式来凌虐我们的感官。俗话说得好:刀子嘴,豆腐心,形容起此时此刻的海滩尤为精到。看着这样的海,我想起了金敏喜,想起了她在《独自在海边的傍晚》里,疲惫地裹着黑色大衣,躺在异国的沙滩上。同样的冷。同样的尴尬和无所适从。同样的孤独:这海边伫立的,是很多很多人围着的“孤独”图书馆。
我们几乎进不去。这座图书馆曾是刘雯拍鄂尔多斯广告片的场景,也是网红聚点,平日里可能是孤独的,假日里估计能被吵死。
我们实在进不去。蓓蓓和滢滢和我,就在海边玩起了各种拍照。两个女生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和角度,像是要解开最难的谜题一样,不停地拍、拍、拍。我不擅长拍人,热情很快被冻得七零八落,注意力转向那些摆在图书馆和海中间的一堆圆冰球上。
这些冰球,规矩地排成一个阵列,有的沾满了沙子,有的晶莹剔透,每个球都像个问题,都在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丝毫不知道这些冰球的含义,我只知道有人会认领它们,然后在新年第一天将它们扔向大海。
嗯,在2019年1月1日,往大海里扔一个冰球。浪漫!深刻!诗意!我尝试思考它背后的行为动机、所蕴含的后现代主义思考逻辑以及可能介乎于某种原教旨主义和机体量子力学的不稳定关系的信息熵,我想它指向的是《三体》里的宇宙大和谐理论尚未确定的真理缝隙。抱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以讥诮的口吻来描述这件事,毕竟对于行为艺术,我也偏爱它的荒谬。
最后,我尝试假坐在它上面,并让蓓蓓给我拍了张照,借以怀念母校:孵蛋。
她俩拍完了。
我们走到不远处的蓝色小瞭望台,继续拍。
滢滢因为把我拍成一米九而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尽管她和我一样患有感冒并且咳嗽不断,并且偶尔我被她黑且直的假发扫到脸。蓓蓓自称胡汉三,拥有与她的魄力不相符的可爱外表和与她外表相符的茁壮力量——我们曾在酒吧毫不留情地互扇对方耳光导致耳鸣——因此就按下不表。
我们仨拍完了,走到不远处的礼堂,继续拍。
礼堂很美。我想它应该是教堂,不过外观没有任何十字架元素。我希望它是个教堂,因为它的样子就像个诺亚方舟,漂浮在海上。当然它其实有点儿局促,窄窄的,扁扁的,《年轻的教宗》里的裘德洛说,通向上帝的门,都是窄窄的小门,你得通过,没有其他的门了。(后来我发现它原来屋顶有个十字架的,但是那横着的一杠,不知道是被拆掉了还是被风吹走了。)
拍了好久,拍完了,我们赶回阿那亚小城里,看《地球最后的夜晚》。
幸好是选的七点多那场,我们看完就很为那些选择这部电影跨年的人担忧了。文艺如蓓蓓,在观影过程中睡了3.5次,要不是我和滢滢狂呼她巴掌(没有啦),她可能只睡1次,从头睡到片尾。滢滢表现优良,她偷偷告诉我,只在最后六十分钟的长镜头里睡过一小会儿,而且眯眼时是汤唯拾阶而上,醒来后是黄觉拾阶而上。滢滢海告诉我,她觉得导演风格十分统一,和她3倍速看《路边野餐》时一样的感觉,虽然新电影不如前作。我说,我没看明白,主要是导演故事没讲圆满,而且很多场戏刻意又做作。我不再分析它。蓓蓓开始准备新年朋友圈文案。她不打无准备之仗。
走出影院,是单向街书店。店外挂着巨幅的毛姆海报,拿着雪茄的头像那幅,上面写着:阅读,就是一座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我太爱毛姆,为他有限的才华换得无限的在世名誉而艳羡不已,于是也沾染上了这种冷嘲热讽的“死人头”腔调。我记得他在《巴黎评论》里,形容卡波特很矮:舞会上站在一旁,要不是认真看,保不齐会把卡波特当作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毛姆还对他曾经的情人恶言相向,把他写进小说里,说他这辈子就指望着睡过一个作家而欢欣鼓舞地过活了。呵呵,多会损人哦!我跟蓓蓓和滢滢说,我要买周嘉宁的《基本美》,因为在翻的时候发现其中一个短篇讲的是“基友”,看起来非常不真实,因此美。蓓蓓一直记得我要买书这件事,第二天还特意多次提醒我前去买它。我到底是没买。
我们看完电影,逛完书店,又朝海边走去。
此时,天完全黑了,只剩下栈道两边温吞的灯,除去暗黄色的点缀,便只有海天一色,漆黑一片。这时候抬头望着天空,北斗星硕大,极亮,闪亮的星星果真是条银河,像块缀满宝石的绒毯一样,包裹着我们。风还在吹,耳旁是海浪拍打岸的声音,算不上安静,却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平静,像海浪冲击海岸,像海风扑面而来。我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天人交战的画面,鼻头酸楚:纵然这一年世界糟糕极了,纵然这一年我还是搞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可是宇宙已经在偷偷告诉我、指引我了。康德说,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就是神存在的证明。假使真有一种神能折服我,真有一种神无条件地永远爱我,那我就只能想象出他:星空和大海。而此刻,他们都在场。
我们开始唱歌,唱不着调的歌、嘶吼的歌、没完没了的歌。好像唱了很久,又好像很快唱完了,我不太记得了。我仿佛是《刺杀骑士团长》里的小白人,跟虚空融为一体,又自觉抽离出来。她们俩在拍照,我开始转圈(实质意义上的转圈,并没有滑落到四壁光亮的井里),中途有两三个人在我们旁边来来回回,有情侣在拍照。
后来,我们跑进了酒吧,暖和身子,等待跨年。事实上,我对于跨年的想象,是相爱的人拥吻,我的想象等同于我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而蓓蓓等待的跨年,是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高喊:操他妈的2018终于过去啦!在想象力或者是算术能力上,我承认:蓓蓓内心是个会捶人胸口的猛男,我内心只是个捂住胸口的病残。
酒吧仿佛建在棕榈树之间,我想可能是因为它的屋檐像斗笠一样往外撑开就像棕榈树扁平宽阔的大叶子。酒吧里面倒是和所有酒吧并无二致,烟雾缭绕,各说各话,吧台中心挂着的电视正播放足球比赛,没人看,所有人却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们仨坐下,吃我们的第2顿饭:3个牛肉串、鸡翅、鱼豆腐以及其他的一些烧烤,配长岛冰茶、阿那亚日出和蓓蓓点的酒。我总是点长岛冰茶,有经验的人(可能是我自己)告诉我长岛冰茶总不至于难喝,而且好喝的长岛冰茶又容易醉。我惊讶地发现,我只喝了一半,再站起来的时候,就开始晕头转向了。出于年纪的关系,我只能开始大道理布道,加上爆料自己的不堪。
于是我们聊天,专心致志地聊长长的天。我和蓓蓓是旧相识,和滢滢是初次见面。我建议大家各说三件2018最印象深刻的事。我先说,2018我换了工作。滢滢说她也是。我说2018我喜欢上一个人。滢滢说她也是,然后分手了。蓓蓓只说了一件事,头天晚上想清楚一个问题,然后畅快地大哭一场。我很羡慕她,每到年底我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始终找不到对的时机,酝酿了一年的眼泪也终究没有落下。这些交谈形成了朋友圈。后来,蓓蓓的朋友圈文案写得最玲珑剔透;滢滢发的朋友圈有5张照片,凑不齐6张;而我,只说一些简短的漂亮话蒙混过关。
我只记得这么多事。事情没说完,马上就到12点,我们仨捡起东西赶紧跑了出去,可还是来不及了。于是,我们就只能沿着栈道、面朝大海、边跑边骂:2018,你去死吧!去他妈的2018!我操你妈的2018!然后接上长长的大叫:啊~~~这后面的三个波浪线属于蓓蓓的,她肺比较大、气息最悠长。
骂完,我们郑重地祝彼此新年快乐,差点就要握拳相互加油鼓劲了。这时才发现,远处有一堆年轻人在放烟花,我们跑过去蹭人家的烟花。沙滩上还有打花火的,人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火花危险又顺从地闪着星子,十分“新年快乐”。我拍了段视频发朋友圈,再看时才发现,配的Happy new year连感叹号和一堆emoji表情都忘了添上,并且录入了我的一小段嘶吼,非常不real,not cool at all 。
就这样,我们跨完了年。回到住处的时候,已是2019年1月1日的凌晨两点钟。我匆匆搜了一下阿那亚的意思,澡也没洗,就蒙头睡下,心里知道,睡一会儿又该起床了。
Aranya is a Sanskrit name for girls meaning green and bountiful forest; signifies fertility, abundance, plentitude, generosity, resources, prosperity.——Google